2021-02-19 09:45:12 来源: 南通网
□海 夫
谁也没注意到送水工邱师傅会闯进来,他没顾得上放下肩膀上的水桶,就闯进来了。他一进画室就将水桶“扑通”一声扔在地板上。那时,学生们都在全神贯注临摹,罗伯特在看手机,而我则背对着门,用摄像机拍摄上课的情景。是那声突如其来的“扑通”声惊吓了所有的人。在最初的时刻,我们就像中了魔似的愣在了那里。我们听到邱师傅丧心病狂地大声嚷嚷:“老邱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不给我滚回家!”他从衣架上扯出爬行老人的衣服扔过去。那天的场面乱成一团,后来保卫处来人带走了邱师傅,才算平息了一场风波。那天,我印象最深的,是爬行老人和邱师傅对话。爬行老人说,我不用你管。邱师傅说,你再说一遍!爬行老人说,我不用你管。邱师傅说,好啊,以后我再不会管你了,你死了我也不给你收尸!罗伯特把爬行老人叫出去谈话。爬行老人朝罗伯特作了个揖,说,让你看笑话了。罗伯特说,儿子不同意,还来当什么模特。这话有撵人的意思。爬行老人差点要给罗伯特下跪了。爬行老人说,我就靠捡废品维持生活,儿子一分钱都不给我,我怎么活?他觉得丢人,我不觉得丢人。人体绘画是门艺术,我当模特是光荣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罗伯特,爬行老人被留下了。
周日那天下午,我和静音窝在床上,爬行老人又打电话来了,说是被车撞了。我一听头都大了,但又想既然还能打电话给我,应该无大碍。后来我知道,爬行老人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儿子的,可是儿子根本不接,后来索性关了手机。爬行老人平素只是在他居住的小区爬行,这天下午他想爬到街上去,他爬到小区出口的辅路时,一辆驶过来的电瓶车撞倒了他。我赶到那儿时,爬行老人还坐在地上。电瓶车主是个老妇,正眼泪汪汪地劝说爬行老人站起来。好像爬行老人只要能站起来,她就可以脱掉干系了。老妇以攻为守,责怪爬行老人为什么要学猪学狗爬着走,要是不爬着走,她也不会撞上了。老妇一定是把爬行老人当成某个动物了。她车速应该比较快,没有观察路口,当她快速接近爬行老人跟前时,已经来不及刹车,她想,反正是个牲畜,撞就撞吧,撞一下也没大不了。
我想扶爬行老人起来。可是爬行老人死活不起来,他狡黠地对我笑了笑,说身上到处疼,肋骨可能断了,心脏也不行了。听到爬行老人描摹出如此可怕的图景,老妇由刚才的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爬行老人说,你光哭有屁用啊,快拿钱出来吧。我不要多,只要一千,我去医院看,肯定不止一千,说不定两千也不够。老妇哭着说,别说一千块钱了,一百块钱我也拿不出啊。老妇从腰里掏出一个手帕,一层层打开,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几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我真的没有钱,要是我有钱,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出去打工吗?”爬行老人说,那你说怎么办?老妇只是嘤嘤地哭:“要不你把这些钱拿去吧。”爬行老人说:“这几个钱有个毬用啊。这样吧,我跟你回家,你养我几天吧。”老妇哭着说:“我养我自己都够呛,怎么养得了你啊?”爬行老人又出了个主意:“那你让你闺女来我家照顾我几天,白天给我做饭洗衣,晚上陪我睡觉。你闺女还年轻吧?”老妇说:“要是我有闺女,肯定让她陪你几天,可是我没有闺女只有儿子。”爬行老人说,那怎么办?老妇说,我给你磕几个头吧。老妇说着就要下跪。
我一把扶起老妇。我对老妇说,你走吧,这里没你事了。老妇不放心地问,你真的让我走吗?我点了点头,老妇骑上电瓶车就飞快走了。爬行老人埋怨我,你怎么把她放跑了?我说,不放她跑怎么办?你想讹人也不看看对象。爬行老人嘿嘿笑了,一下站了起来。我问他,你没事吧?爬行老人说,要是有事,那就白白爬了这么多年了。不过,我肋骨真的疼,像锥子扎,你没看到我疼得都冒汗了。附近有家医院,我让爬行老人坐我车,去拍个片子,检查一下。爬行老人说,不去,不去,没必要检查,反正我也活够了。不过我倒想坐坐你车。我还没坐过小汽车呢,我想坐上它过把瘾。
爬行老人坐进车里,小心翼翼地这儿摸摸,那儿摸摸,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小房子就好了。我带爬行老人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把他拉进了医院。医生给爬行老人做了个CT。片子出来后,医生把我叫进去。我问医生,没伤着骨头吧。医生将片子放在阅片灯里让我看。我说,我看不懂,你直接说吧。医生道,骨头倒是没问题,可是别的地方有问题。你看到肺子上的这片阴影了吗?我盯着片子看,还是看不懂。“这阴影意味着什么?”医生说,肿瘤,很可能是恶性的。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医生问我,你是老爷子什么人?我说,是朋友,忘年交。医生说,老爷子不要走了,住院治疗,正好还有个床位空着。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带他回家,然后让他儿子送他来医院。
我回到长廊上,爬行老人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他的老人机。见到我就说:“我闲得无聊时就想给谁打个电话。可是我找不到能接我电话的人,我的那些朋友、熟人都去世了。我只能打给儿子和孙子。可是儿子不会接我电话。孙子在上课,我又不敢打扰他。怎么样,没事儿吧?”我内心一片悲凉,我不想把真相告诉爬行老人。我从僵硬的脸上挤出笑来,“没事儿,没伤着骨头。”爬行老人把老人机放进兜里:“那快走吧,在医院里待久了,没病也会生出病来。”
我对爬行老人说,我送你回家吧。爬行老人说,我不想回家,我没有自己的家。爬行老人说,我一直居住在租屋里,我那个租屋又脏又小,我不想辱没你。爬行老人说,我想再坐坐你的车,我想再让你带我转转。我对爬行老人说,我今天就让你坐个够。我忧伤地想,爬行老人第一次坐我的车,也可能最后一次坐我的车了。那天下午,我开车带着爬行老人在城市的各条道路上穿行。我开得很慢,并尽可能开进那些宽度超过车身的巷弄。爬行老人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向外看,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让他很兴奋,不停地问我:“这是哪儿啊?”我想起一位庸医的故事,那庸医给病人检查时,病人问他得的什么病。庸医说,你问我,我问谁啊。现在我就学着庸医的口吻说,你问我,我问谁啊。我想,爬行老人既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城市,也是对这个城市进行最后的告别。
我打电话给送水工邱师傅。电话里传来嘎嘎嘎的摩托声,可以想见邱师傅是在开着三轮摩托去往某个地方送水的途中接的电话。我说,邱师傅,我有要事跟你说。邱师傅嘎嘎嘎地笑着说,别逗了,你跟我之间还有什么要事。他的声音跟摩托的马达声一样响。我说,邱师傅,不跟你开玩笑,真的有要事要跟你说。嘎嘎嘎的声音渐渐熄灭了,我知道邱师傅停下了三轮摩托。我听到他说,我都快让尿憋死了,我得先撒泡尿,你不要挂电话。你要是挂了电话,我不会打给你,我可付不起话费。我送水挣的那点钱,还不够给老婆买药的。我老婆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十多年了,我天天盼她死,可她就是不死,她活得挺滋润的,她的脸白里透红,就像苹果。看样子,她会活得比我长,她不死,你总不能弄死她吧。邱师傅在说这番话时,我一直听到嗞嗞嗞的声音,那是小便的声音。显然,邱师傅在一边小便一边打电话。我不知道邱师傅在哪儿小便,但我知道他小便的地方有一片草地,嗞嗞嗞的声音正是小便浇在草叶上发出来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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