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8 11:16:42 来源: 南通网
□低 眉
柘是什么?
从字形上来看,很可能是一种树。事实上,我们今天确实是有一种树,名字叫柘。这是一种小乔木,树皮灰褐色,有长刺,头状花序,果实球形,叶子卵形,可喂蚕,根皮可入药。
可是在两汉之前,名字叫柘的植物,并不是这种树木。那么是什么呢?说起来你别不信,竟然是甘蔗!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明明甘蔗就不能算是一种树木,却占用了“柘”这样一个很有树木感的名字。
可以说,在植物界,甘蔗是很另类的存在。甜蜜是甘蔗一生的事业,它为此奋斗了一生。为了这个事业,它不开花,不结果,甚至连枝条也不长,全力以赴,殚精竭虑。它以自己的身躯为容器,吸取所有的营养,把地上的阳光和雨露,地底的水分和肥料,全部转化储存,用根、用叶、用身躯,酿造出甜蜜的事业。
“我们是糖,甜到忧伤。”这句诗对甘蔗不合适。它虽然甜得不像话,却一点也不忧伤。甘蔗绝不是小资和矫情的水果。它是水果界的女汉子,有直男一样的情怀,只一个劲儿冲刺,绝不懂得委婉的包装和钻营。忧伤?不存在的。
甘蔗是水果界的理工科女程序员。不理会诗和远方。它一心一意做自己的奶牛,吃的是土,吐的是甜,都甜到骨节里去了,越是根部越甜蜜。就是这样一个顶级劳动模范,抢了很多水果的饭碗,以至于很多人都吼不住它,最后甘拜下风,纷纷声称自己不和甘蔗一般见识。甘蔗只顾着发展自己的事业,却忽略了打造柔情,导致自己有无法克服的苦恼和硬伤,成为别的水果攻击的对象。很多水果都有乳房一样美妙的外形,圆得恰到好处,水滴一样曼妙性感。而甘蔗没有。它只有直挺挺的一根。一点也不性感。它们除了甜之外,简直一无是处。别的水果们,是看起来好吃,吃起来也好吃。而甘蔗,它只有吃起来好吃,没有看起来好吃。以至于我在要不要为它说话这件事情上也犹豫了好久。
但是,我为什么就不能写写甘蔗呢?就因为它没有看起来也好吃吗?作为一个公平公正的文字工作者,有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它违背了一个有良心的人的良心。其实,甘蔗是很贵族和宫廷的。甘蔗的种植,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的楚地。“胹鳖炮羔,有柘浆些。”屈原在《楚辞》的《招魂》里面所写的这个“柘浆”,就是甘蔗汁。屈原所在的战国末期,楚国已经把甘蔗汁当作饮料了,甘蔗汁和鳖、羊等奉食一起,是很高贵的祭礼。屈原这个人,一直放不下身上的“我”。但不得不说,《楚辞》是一本清高的书,虽然写了很多春秋战国时代先民日常使用的经济植物,但绝少歌颂它们的经济价值,而是颂扬它们身上的“高尚”品德。当然了,他歌颂它们的高尚,十有八九是在歌颂自己。但也必须承认,在屈原的世界里,实用主义的市场,是没有地位的。甘蔗在屈原这里,是一种有高贵品质的植物。
到了汉代,司马相如写了《子虚赋》,已经记载在云梦大泽生产“诸柘巴草”,这个“诸柘”,就是甘蔗。在他同时代的《郊祀歌》里也有“泰尊柘浆”的句子。
《植物名实图考》本是一本写自然科学的书,难得还记载了关于甘蔗的故事。“魏太武至鼓城,遣人求蔗于武陵王;唐代宗赐郭汾阳王甘蔗二十条。”什么意思呢?北魏皇帝拓跋焘到了一个叫鼓城的地方,派人到南朝梁皇帝萧纪那里,要甘蔗吃。而唐朝第八个皇帝唐代宗,给郭子仪的赐品,是甘蔗二十根。懂了吧,甘蔗是家世很好的皇室食品,妥妥的贵族一枚。
甜是甘蔗毕生的事业。到了宋代,王灼经过广泛的查考,专门写了一部《糖霜谱》,收录从种植开始到制糖结霜的历史和工艺,算是甘蔗的解人。到了明朝总理刘伯温这里,甘蔗变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实在有点冤枉。发生这样的负面新闻,甘蔗从不进行危机公关。这其实反证了甘蔗的金贵,不能怪甘蔗。是人自己本身的处理方式不对,却迁怒于甘蔗。这很卑鄙。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家里种过甘蔗。在那些已经远去的秋天里,甘蔗们在窗外的风里清气徐来,叶叶相抚,沙沙说话。父母的影子和声音,在蓝的天白的云下芟甘蔗叶子,亲密,又悠远。我在清澈的窗内读书,写诗练声拉琴练字做梦,很多没有地址的信。那时候,屋顶还是瓦。雨落在瓦上的声音,轻柔纯净。我睡在没有一丝杂念的梦里,发着绿色的芽。
活着活着,柘把自己活成了甘蔗,我把诗活成了远方。它从贵族们祭祀的圣桌上跌下来,站在了街市水果店的门面外。我在钢筋水泥的高楼上,盘算着股市楼市一日三餐。
甘蔗对此不置一词。它从不开口说话,只一心一意碎成渣。一味以甜,拯救苦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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