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兔唇的女儿总是一个人吃饭

  □低眉

  我太婆有一只陶罐儿,里面腌了一只兔子。这是一只野兔,据说是白色的,雪白雪白耳朵很长的那种。

  秋季里的有一天,我太婆在地里掰玉米。她直起身子往大河水里望去的时候,一只兔子从田地里的草丛中奔了出来,直直地往那河边的皂角树上撞去,“嘭”的一声。然后呢?然后这只兔子就瘫在草地上。好白好白的一只兔子啊,耳朵那么长!它奔跑的姿势,就像一丛大风中的茅花。

  兔子为什么要往树上撞去?我们是不会去追究这种蠢问题的。我们现在追究的是,这恐怕是一只女兔子。不然不会这么白的,更不会这么慌张。它慌里慌张的,就这么往树上撞去。我太婆丢下手上的筐子,往河边颠去。她走路的姿势像是在路上戳。因为她裹着粽子一般的小脚。你可以想象一下的,一个脑后盘着髻的老太太,一双摇摇欲坠的小脚,颠颠地往一只白兔子身边赶去。是不是很喜感?这兔子是还未死绝的,它的气息将断未断,身子是团成一团,不一会儿就摊成了一张兔形的肉体,不动了。红宝石一样眼睛里,燃着最后的火苗。又渐渐熄灭。

  该拿这只兔子怎么办,大家都不知道。我婆婆公公,我老公,都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我婆婆其实是我太婆抱养的。我公公其实是入赘的。我老公其实应该跟我太公姓,最后又没有。所以,你知道吧?他们是有一点矛盾的。守株待兔这样幸运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我们身上!邻居们奔走相告,都来看稀奇。人人的眼角和嘴角,都挂着一点包裹不住的笑意,又从脸盘子上溢出来。喜气像被加热了的液体一样,在我太婆的院子里蒸腾,蒸腾到我公公婆婆的院子里,又四处发散,整个村子里都飘着这种热乎乎的喜气。

  最后他们决定把这只兔子腌起来。腌兔子由我公公亲自动手,他们为他准备了腐乳卤、汾酒、胡椒粉、味精、精盐,还有白糖和红油。他忙着把这些佐料涂抹在死去的兔子身上,一层又一叠。完事之后,他想了想,另外又亲自准备了姜丝、葱段、蒜瓣、香菜。甚至连青菜都准备了,选的是上好的菜叶子。他把这些辛味连同上好的青菜叶子一起,覆在被各种佐料涂抹过的兔子身上。

  等到他们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已经于去年冬天的时候结了婚。而且又已经于今年的春天怀了孕。这个时候,他们就开始说起这只兔子来了。就像说起自己的家人一般熟识。空气里缭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蜂蜜里面缭绕着花粉的味道,他们喜气洋洋的五官中间,缭绕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珍爱之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总之,是一种徐徐流动的气。我虽然说不出来,但是能感觉到。

  我于是看到了这只传说中的兔子。它被装在一只陶罐儿里,静静的。陶罐儿就搁在我太婆的灶顶头。灶是那种土灶,门脸上贴着一个老灶神。说灶神老,是因为他的脸面早就让柴火熏黑啦,一只眉毛还上着吊吊灰。

  现在,陶罐儿被我老公抱了下来。在春天快要结束,夏天正在到来,稀稀拉拉的蚊虫在玉米的丛中舞动,夜饭之后,我们照例去太婆那里玩的时候。装着一只腌白兔的陶罐儿,放在我太婆专门用来吃饭的长条桌上。黑黝黝的陶罐儿,发出幽深的光,仿佛一种古老的眼神。

  他们又说要让我吃掉这只兔子,又说如果吃了兔子就会生出一个有兔子嘴巴的小孩。那我到底要不要吃这只兔子呢。我又想吃掉这只兔子,又怕生出一个有兔子嘴巴的小孩。

  兔子肉是非常好吃的。而且也很有营养。我老公告诉我。那你吃过兔子肉吗?吃是没吃过,不过这只兔子肯定好吃的。我老公说。

  谁也没见过谁家有一个孩子真的长了一张兔子嘴巴。我婆婆说。生出兔子嘴巴的小孩,一万个人里面也没有一个。难道这些人都不吃兔子肉吗? 我太婆、公公、婆婆他们,既不叫我吃,也不叫我不吃。他们只是,一边这样说,一边把兔子从罐子里取出来。又放在大铁锅里红烧了一遍,里面放了酱油、生姜片。装进蓝青花的盘子里之后,又浇了芝麻油,看上去就是一个香喷喷的样子。盘子边上还耷着好几片蒜叶子,绿色的。

  我记得我吃下了这盘兔子肉,又记得好像没有吃。或者,一家人一起吃完了这盘兔子肉?我真的不记得了,事隔二十多年了啊。兔子肉到底滋味如何?我确确实实,没有记忆。无论我是二三十岁,还是三四十岁,还是四五十岁,我都不记得兔子肉的滋味。我这辈子,既像吃过兔子肉,又像没吃过兔子肉。

  我只记得,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生下了我的宝贝。他生下来的时候,皱着自己的小眉头,一声也不哭。医生打了他屁股,他漫不经心地哭了一两声。然后,就不哭了。女医生把他抱给我看的时候,我还在手术台上。他的脸小小的,像一只文蛤壳儿。眼睛紧闭着,凹下去的鼻梁,像我。

  我还看见,他的鼻子下面,有两道裂痕。还没等我仔细看,医生就把他抱走了。我的心里,裂了一道缝。我生了一个腭裂的孩子啊!

  但是我忍住了不去想这件事。我得把我的伤口先养好,才有力气把他养大。每个孩子在天上的时候,都在选妈妈。他选择了我,来到了地上。我非常感谢他。

  我老公高兴得不得了。他亲了我一口。跟我说,我们的孩子漂亮得不得了。像你一样漂亮,他说。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更加慌了。像我一样漂亮?那岂不是丑得没得魂。他把一张床和另一张床拼在一起,只为了靠我近一点。他又提出来要把孩子抱给我看。我连忙说,我不要看。我说,他腭裂的啊。他说不是。我说我看到他鼻子下面有两道黑东西。他说那只是从胎里带出来的脏东西。我知道他绝对是在骗我。随便他吧,我已经疼得无法克制了。因为,麻药醒了。即使他是一个腭裂的孩子,也一样会长大。全世界只剩下了疼痛。天空的远处,有一条巨大的疼痛笼罩下来。

  第三天时,我终于不疼了。他们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真的不是腭裂啊!他正睁着眼睛,看住了我的眼睛,像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一样。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他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成为一个活泼的孩童。他告诉妈妈,自己是一颗喜糖变成的孩子。小羊喜欢穿皮鞋。木头床喜欢穿裙子。

  那么,那个因为妈妈吃了兔子肉,就长出一张兔子嘴巴的孩子,你在哪里呢?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从学校里冲了出来,涌向了校门口的快餐店。她们有说有笑,花枝招展。只有她,孤单地坐着,坐在快餐店的椅子上。总是低着头,默默地,面对着自己的饭盒。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妈妈吃了兔子肉而长出兔子嘴巴的孩子。一定是我水一般的目光注到她的身上,所以她才合上了自己的叶子。我想起了那只被我吃下去的兔子。雪白雪白的一只兔子,我对不起她。我并不想惊到她,惊到这只总是一个人吃饭的女兔子。亲爱的宝贝啊,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抬起你的头来啊。

  生下儿子七八年之后的一个初夏。我在校门口的快餐店里看见了她——我总是低头默默的女儿。

  两三个七八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2020-01-17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3383.html 1 3 兔唇的女儿总是一个人吃饭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