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此刻又在上班途中。很理解你所说的喜欢开头而不喜欢结尾的心情，开头是新的，充满创造的激情；结尾常常充满疲惫与梦想破灭的遗憾。我也喜欢任意构想某个题目，但后面的执笔书写，乃至投稿、修改，真是磨人心性的苦役。一本书从成稿到成书，最快乐当然是完稿之际，后面的修改与确定种种细节，充满痛苦。我们都在这痛苦里消磨不确定的生命。
上学期快要结束了，尽管这几日各地又出现确诊人数的反弹，但街头戴口罩的人似乎少了些，还有和服盛装出行的少女，街市里流淌着祗园祭熟悉的乐曲。车也很多，常能见到拥堵。我的身体终于熟悉了眼下的工作周期：备课、网课、外出上课、改作业，属于自己的时间很少，一旦有暇就想睡觉，很难打起精神做别的事。我被这时间秩序奴役、支配，并常常为不能更好地利用时间感到羞惭。
京都最近也多雨，但还没有听到什么雷声，因此夏天的氛围尚不浓厚。过去一个月，周六夜里都去友人省吾家教中文。他在横滨读书的大女儿朱里和已读高三的小女儿心叶上半年都在家上网课，度过了久违的全家团聚的生活。回想我们刚认识时，朱里才高三，光阴何速。教中文的提议是省吾发起，事实上之前他偶尔也会趁着与我见面的空当问我几句中文，朱里据说受我影响，在大学选修的二外也是中文。我在家闷得太久，也很乐意做这样的事，于是每到周六晚上，就被省吾接到家里一起吃饭，饭后教书。起先教材是省吾自己选定的会话书，教了几节，我认为编写得不好，总有些不伦不类的例句。遂从家里一堆朝日出版社寄来的样书里选了几册我觉得不错的，建议他们换教材，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没有对外汉语教学的经验，也是边教边探索。朱里发音非常标准，问她老师是如何教，她说一个一个学生反复练习，直到老师点头认可为止。此前我在研究室汉语班纠正学弟发音，曾使他挫败落泪，这经历让我一直对自己的严苛保持警惕，对于不太准确的发音总是安慰说，没关系，我们中国人自己也有很多方言和口音。
为了展示中国方言的多样性，我可以提供南通话、重庆话，还连线从周，请他展示安庆方言与粤语。这情形总教我想起此前婚礼时众人展演方言的快乐场面，也令省吾一家兴趣盎然。
我早习惯了关西腔，自己虽不会用方言固有词，但语调难免受到影响。有一回夜里，在路上遇到一位美丽的妇人，领着两位老年男子，上来问路。我留意到他们说的是极标准的日语，跟我早年在国内学日语时听的磁带一样，不免问他们是不是从东京来。她句子语尾常用“かしら”，这是表示推测、不确的语尾词，电影与旧小说里常见，我曾经在教科书里也学过，但自打来了京都，就全然没有听到过。后来才知，这是“か知らぬ”（未知确否）变化而来，曾经是东京地区常见的方言，明治之后渐成为女性专用语，但年纪稍大的男性仍有使用的。
美妇人举止优雅，微笑说他们住在千代田区。又温柔抱怨了一句，说京都的小路弯弯绕绕，太难找。千代田区！等于北京皇城根一带，江户时期是大名宅邸的聚集处，明治维新之后是政府机关用地、领馆区，如今也是地价一流的高尚住宅区。但如今东京更有名的住宅区似乎是麻布、目黑、松涛等处，因为家里没有电视，这些信息所知甚少。不过与京都文化与古都风物强势关联不同，东京文化与江户文化存在很大区别，因为对于东京而言，江户是前朝旧事，明治时期在新朝得势的，许多也是外地人，因此你很少听到“老东京”之类的说法。
省吾一家听说我从前学的是连“かしら”都有的标准语教材，颇觉不可思议，也略不满道：“我们关西方言可没有这个词。”这大概与我看到汉语教材中频繁出现北方词汇时总忍不住要添一句“其实南方不这么说，也可以那么说”一样。
关于方言，还有一则有意思的小事。在我教他们后鼻音时，以日语中的鼻浊音为例，告诉他们就是接近那个“ng”的感觉。所谓鼻浊音，即日语が（ga）行假名在词语当中鼻音化的现象，譬如“学生”，日语读作“gakusei”，“学”读作本来的“gaku”；而“大学”中的“学”却应鼻浊音化，即读作“ngaku”。记得当初日语老师解释，说句中的鼻浊音化可使日文发音更为动听。我从未怀疑过这点，自己教别人日语时也照搬这条原则。但经省吾一家提醒，关西方言中并无这种“鼻浊音”现象，“大学”的学依然是读“gaku”。我很意外，仔细听，果然如此。不过京都方言中也有随意的鼻浊音现象，我对语言学没有研究，只能分享这些简单的耳闻。
在京都生活久了，当然觉得关西方言亲切可爱，偶尔听到东京腔，以为是在听新闻。外国人勉强说方言往往会被嘲笑，我语言能力很普通，因此也不会刻意学京都话。熟识的日本学者许多曾留学北京，自然学的是普通话。偶尔遇到曾经留学云南或广东等地的学者，一口南方普通话，可爱极了——尽管他们自己时常谦虚说口音太重。语言总在不断发生流动与变化，当地语言是如此，自己的语言同样也是。我离开南通多年，原本就说得不怎么样的金沙话早忘了大半——我知道，幼时惯听的祖父母的方言，也早随着他们的离去而邈远，我耳边记得的音调越来越稀少，真遗憾。
方才出了电车站，在商场地下超市买了现成的食物。因为马上打烊，大多有折扣。此刻公交车即将到站，我的车中来信也写到这里吧，盼你回信。
天似乎又要下雨，这惆怅的七月。
松如
庚子蒲月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