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

随着九月的到来，拉萨的天气愈发清朗了。盛夏时热辣刺眼的日光逐渐开始收敛锋芒，天空的湛蓝色又加深了几分，空气也变得更清凉。枝头的树叶悄悄地黄了几片，透过枝梢洒下来的日光也染上几分金黄。在这恬静的时光中，一个叫“嘎玛日吉”的节日到来了，用汉语来说就是沐浴节。

过去没到藏地的时候，曾听过一些奇怪的说法，比如说藏族人不洗澡，或说他们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结婚和去世。在看电影《红河谷》时，有一幕是藏族老妈妈阻止汉族姑娘在湖中洗澡，并告诉她在某颗星辰升起之前不能下湖沐浴。这又使我把藏人的沐浴与星辰运行联系起来。来到西藏之后，发现大家虽然不是每天洗澡，但也完全不像过去听闻的那样。可能由于高原的气候环境不同，在这里几天不洗澡仍觉得身上干净清爽，所以洗澡的间隔相对较长。之前似乎也没听大家提起星辰升落与洗澡有什么关联。我自己每周洗两次澡，周中去达孜县镇上私人开的淋浴店洗一回，周末回拉萨的小窝再洗一次。直到九月中旬的一天，大家似乎在画室里三三两两议论着什么事，见我好奇地张望着他们，洛追老师转头对我说：“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洗澡，去白纳的河边。你也要去哦，跟我们一起下河，不能躲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开了一个奇怪的玩笑。正打算继续埋头画线稿，老师又继续补充说：“这一周的河水和别的时候不同，在这个星期里洗澡能治身体上的病，洗过了保证你冬天不会感冒。”我这才更好奇地向大家打听其中缘由。师兄们告诉我：嘎玛堆巴星从东边的山上升起了，经过它照耀的自然之水都具有疗愈之力，七天之后它又会消隐，在这七天之中下河洗澡，能够治愈身心，强身健体，所以大家都在讨论在哪天一起去河里洗澡。这也使我又想起《红河谷》的那个片段，藏族老妈妈提到的星辰正是嘎玛堆巴星。然而并不是指它未升起时就不能洗澡，在如今早已开始现代化的藏地，在家中洗澡或是去自然中泡温泉都无须刻意遵守某些并不存在的时间规定，只是在嘎玛堆巴星升起后，更适合到河中接受自然之水的养护，所以大家都会很郑重地安排时间去河边沐浴。

我们画室定在那一周的星期五下午，一起去野外洗澡。这天央金师姐没来，只有我一个光杆女生。中午大家嘻嘻哈哈地炖了一锅牦牛肉，一锅连皮煮的达孜小土豆，还有茶和饮料，然后热热闹闹地出发了。一路上大家还略带点羞涩地和我开玩笑，让我别害羞，要下河跟他们一起洗。我们去的是白纳附近一个僻静的小树林，林边有一道长长的河堤，那一侧是一条十多米宽的小河，水流和缓却蕴含着饱满的力量。大家在林中坐定，把吃食一一摆开，又一个林卡开始了。晒着午后穿过树梢洒下来的暖暖的秋日阳光，喝着可乐嚼着土豆，大家有意无意地闲聊着，身心都完全融化在这静谧的自然之中。只是，不知不觉之中，身旁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发现只有我和大老师还在林地里坐着，其他人都已经下河去了。

我向老师又请教了沐浴节的来历，老师的父母亲都在藏药厂工作，他们一家对藏医药很熟悉。老师从医学的角度来理解沐浴节，他认为夏秋相交之际，能够用干净的自然流水洗浴身体，通过凉水的刺激增加血管和身体的收缩舒张幅度，可增强身体对寒冷的抵御能力，在冬季到来时更好地抵御严寒。老师指了指远处，对我说那边的河道有一些拐弯处，让我找个无人的地方也去好好洗一下，我赶紧拿上两块毛巾出发了。

沿着河堤走了十来分钟，果然有几个连续的河流弯道，而且我在师兄们的上游找了一个非常僻静的角落，身后有大树的遮挡，对岸也全无人迹，我赶紧脱了鞋袜先去河边试水温。刚有几个脚趾沾到水面，我立即条件反射般地跳回大树下，这河水太冰了！顺着小河向上游望去，远处是莽莽的高山，这是大山之中流淌出的雪原融水吧，冰寒之气透过皮肤刺向骨髓，看来我是不可能整个儿地下河去沐浴了。好在日光很暖，我奋力屏住胸中的一口真气，脱掉外套和卫衣，只留一件贴身背心，把裤管卷到大腿上面，拿着毛巾再次来到河边，用河水打湿毛巾往脸上、四肢上逐一拍打，再拧干毛巾擦干水迹，等太阳晒到身体发热时，再次蘸水擦身。两轮下来，竟感到神清气爽，浑身通泰，这才退回树下重新穿上衣服。这一带的林木有些稀疏，再往上游走一小段有一座老建筑，我好奇地踱过去，凑近一看，似乎是一座无人的寺院，木门安静地掩着，门上贴着十相自在的图案，绛红色的土墙蕴含着静默的力量，与一旁日夜奔流的河水有着默契的呼应。

沿着寺院围墙转了一圈，我开始往回走了。林子里非常安静，突然有两只大喜鹊从树枝上直飞而下，在洒满金色阳光的草地上一蹦一跳，仿佛在为我引路。这一趟来回大约耗费了一个多小时，等回到我们的据点，发现只有极少几位师兄回来了，惬意地斜靠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其他师兄呢？还在凛冽刺骨的河水里撒着欢儿呢。又等了许久，大家才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他们有些还顺便洗了外套，已经摊在河堤上完全晒干了。等大家都坐定又开始吃吃喝喝的时候，大老师慢慢站起来往河边走过去了。在画室，大家都对老师极为尊敬，连沐浴节洗澡时也和老师间隔开。我看着老师高大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有些孤独。

等老师沐浴完回到我们中间，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我在林地间发现几朵甘青铁线莲，它们的花丝像稀疏的长绒毛球，采一朵下来作为沐浴节的留念。回头看看东边的山，还有最后几丝日光斜斜地照射在最高的山头之上，在深蓝的天幕之中，嘎玛堆巴星一直高悬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