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西

秋闲桂花落，重读一本旧书，白先勇的《台北人》。书中第一篇《永远的尹雪艳》，隔很久再读依然很好看。尹雪艳总也不老。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

文中提到，尹雪艳在台北的新公馆，布置妥帖，冬天有暖炉，夏天有冷气，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整个夏天，尹雪艳的客厅中都细细地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

我们常见的植物，以白天开花居多。晚香玉却是特别，花开白色，至夏天夜晚才开放，愈夜愈香，因此得名。林海音在散文作品里曾提到旧时北方夏日胡同里的叫卖声，其中之一就是卖晚香玉的。周作人在《一岁货声》里亦提到当时胡同里的叫卖声，时令交替，应时叫卖，五月卖桃，六月卖晚香玉，七月卖菱角……卖东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内的人知道，声音非很响亮不可，发声遣词都有特殊的地方，比戏文更与歌唱相近一点。比如卖晚香玉的是这样叫卖的：“嗳……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一个大钱十五朵。”

“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倘若我听到这韵味十足的叫卖声，一定会奔出门花一个大钱买十五朵吧。

说回尹雪艳，她曾是上海百乐门舞厅压倒群芳的台柱子。白先勇写尹雪艳喜欢晚香玉，大概是觉得拿晚香玉来形容尹雪艳最为合宜，“此花别有风流格，不到黄昏不肯香”。尹雪艳的工作是在夜舞厅里，她的光彩就是在夜间绽放的，就像她台北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

其实，晚香玉还有一个更为大众所熟知的别名：夜来香。有一首经典上海老歌，家喻户晓，邓丽君也翻唱过，至今仍在传唱，歌名就叫《夜来香》：“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夜来香》歌词优美，旋律迷人，在旧上海滩的百乐门舞厅里，常常被人唱起。百乐门，是旧上海滩最灯红酒绿的舞厅，是城市里达官显贵交际的场所，白先勇笔下的头牌舞女尹雪艳，当年也一定唱过这首《夜来香》吧，也一定在《夜来香》的歌声中翩翩起舞的吧。那舞姿，便是像白先勇写的那样的吧：“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此番重读白先勇，感慨他的短篇小说确实一流，文采斐然，人物塑造性格鲜明，读来让人感动而印象深刻。此外，丰富的语汇背后还暗藏很多细节，囊括的意象非常深邃，非要精读、重读才能领悟到。就像尹雪艳，为何整个夏天，她的客厅中都细细地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因为她本身就是一朵独特而散发浓香的晚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