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我在一所中专学校里读书。其时学校分房,最后几家欢喜几家愁。一次,我们去参观某老师分到的新房,他热情地介绍,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和同学们口上连声祝贺,心底却犯嘀咕——原来人们争来争去的城里的房子,新固新矣,比起我们乡下的房子却也太逼仄了。一家人住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这让我想起儿时春天常玩的把蜜蜂灌进火柴盒里的游戏。
学成回乡后,在小镇谋生,娶妻生子。进入新世纪,城市化加快,房地产业兴隆,我也趁着这股热潮,倾其所有,举债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住了十三年,终因受不了城市的拥挤和喧嚣,于去年迁回了小镇。
城里的这种套房,人一进门,把门一关,哐当一声,便如与世隔绝,邻居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情况直维持到有一天,那婆孙俩的出现。
我住的是一楼的房子,下面还有个半地下的车库,所以有点像二楼的样子。那婆婆看上去七十多岁,中等身材,走起路来略微有些蹒跚。我开始注意到她是因为常常看见她从地下车库里走上来,而且下面常常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妻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看见那一老一少住在地下车库里。车库里阴暗潮湿,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甚至没有水龙头,这一老一少怎么生活?
一天傍晚,我刚回到家,忽听得有敲门声,开门一看,正是这婆婆。她拿着一袋蔬菜,说是乡下家里拿来的,她们吃不掉,送给我们。我便趁机跟她闲聊起来,她说,那女孩是她的外孙女,在市里读小学,因为她的女儿生病过世了,女婿又在外地打工,孩子爷爷奶奶也不在了,所以她就来这里带这个外孙女。女儿看病欠了很多债,只好把房子出租(就是我们隔壁的一套),自己住车库。
自此以后,我每逢遇到她都会跟她打个招呼,聊上几句。她告诉我找到一份差事,帮一个小单位搞搞卫生、做个中饭,每月1500块,这份工作的好处是不影响她接送外孙女,孩子的饭菜也有了烹煮的地方。
阿婆常会送些乡下新鲜的小菜给我们,我们也会回赠些东西,我终于有了熟悉的邻居。
那小女孩十来岁,胖胖的,有些活泼,但听声音好像常常在埋怨外婆。时光荏苒,我留心到隔壁的租户换了一家又一家。女孩渐渐长大,进了初中,变成一个婷婷的少女了,她的牢骚声也越来越响,终于,她们住回了上面自己的房子。只是婆婆似乎越来越苍老了。
有一天,我看见她家里来了一个清癯的高个老汉,原来是那孩子的外公。与他交谈中得知,老太太走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乡下人还好,虽然骨折,医生说不用开刀,保守治疗,睡硬板床,就是几个月不能走路。所以,我只好来了,来管这一老一小。”老汉说。我让他等一下,正好家里有一点治骨折的药材,拿给了老汉。
过了一段时间,婆婆出来了。她瘦了很多,脸色更黄了,跟我说已经能支撑着给外孙女做个饭,就是没法打工了。我跟她说,保养身体要紧,能做饭就做,不能做也不要勉强;打工赚钱的事,不是你的责任,就不要去想了。
她叹了口气说:“就是这个外孙女,还要读大学啊。”
“有她爸呢,你一个七八十岁的外婆,就不要操这个心了!你管她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我说道。
后来,我腹部做了手术,出院后在家休养,又遇到了这个婆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看见我术后消瘦的样子,很是关切,知道我的事后,说要到家里拿一点新鲜蔬菜给我,对身体好。我问她是不是又在打工了,她说是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没有了租房收入,孩子又大了,开销更大,能挣一点是一点。
我搬回小镇前,和妻子准备了一些东西送给婆婆,向她道别。楼道阴暗光线下,老人的脸显得更加苍老,颤抖的手接住我的东西,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嗫嚅着说:“你们要搬走了啊,好啊,乡镇上好,房子宽敞舒服。我要等外孙女考上大学,才能回到乡下住。这种房子,我真住不惯,哎,没有办法……”
千把人的小区住了十三年,唯有这个婆婆是我最需要郑重告别的人。不知这婆孙俩现在过得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