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草花游戏

□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转眼从周到此已有四月,近山楼的生活可称安闲。八月初我放暑假,本周已开学,赶紧给你回一封信。今夏此地亦极热,有一阵夜里也有三十多度,实在难挨。家里最凉快的是晒不到太阳的小客厅,最热的几天晚上干脆把草席挪到那里,不敢睡晒得烘热的卧室。身边好几位师友去北海道避暑,我虽心动,但因忙于杂务,到底没有远行,只在奈良、京都府北部转了一圈。

从周在此一切都好,此前在北京独居时因饮食不当导致的过劳肥也成功减去,本人甚为满意。暑假时我们请了两拨客人来家里吃饭,由从周做最简单的中国家常菜。凉拌黄瓜、蒸茄子、青椒肉丝、回锅肉、扇贝粉丝、山药排骨汤这些,从周负责掌勺,得到一致好评。因为本地友人在店里常吃的中华料理和我们的家常菜完全是两回事,我们调料用得很克制,也不勾芡,对他们而言极感新鲜。平常多半也是从周做菜,他极有耐心,愿意为日常饮食付出刀功,不像我总是胡乱凑合。可惜我不能为他提供外语环境,他的口语进步似乎较缓,但口音常常受到本地朋友的表扬。我好几次问他想不想念北京,具体又想念什么。他思索半天,竟说最想念的是炸酱面。

“没有别的了吗?”我追问。

“茄丁面也行。”

足见他昔日在北京的生活何等简朴。但前些日看张律导演的《漫长的告白》,听了片中人物说的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他倒说“久违了”。我们从前买了“北京古籍丛书”之类北京史料掌故,他搬家时全部寄来,有时翻翻,倒也足够回味。

他喜欢拍照,上下学路上随手拍。有一次我们去鹤桥韩国城,他拍街景,却没留意到远处有一个本地流氓,似乎大白天喝醉了酒,说着电影里才能听到的、咕噜咕噜带卷舌音的流氓腔,质问他“拍什么拍”。我也没见过这阵势,只好牵着他道歉撤退。不料对方兴致很好,直追了半条街,还好他的同伴最终把他拽住了。又过了几天,从周在京都的商店街拍照,看到对面来了位骑车的少年,吸取教训,赶紧收起相机。不料那少年竟停下车,双手比出“V”字,笑眯眯,专门给他拍。从周回家后连连感叹可爱极了,前后一惊一喜,让他在这里的体验更丰富。

近来我主要调查吴其濬和《植物名实图考》,所得只是零星线索。刚在国图数字图书馆民国文献中翻到一册宗亮晨编译的《植物小玩具》,商务印书馆1937年出版,内容非常有趣。鲁迅与周作人很早就对儿童的玩具非常关心,认为玩具是儿童教育的重要器材,也愿意借儿童的眼睛为儿童作诗,《植物小玩具》大概是接受了这样的思想而诞生的产物。书里介绍了74种简易的玩具做法,取材不外乎柳条、笋壳、紫云英、茼蒿花、豆荚、茄子、麦秆、西瓜皮、莲梗、慈姑等等。有一种我觉得最新鲜,取卷丹百合的一枚花瓣作花豹的身子,用花柱作豹的足,而百合科确实还有豹子花属呢。这些都是南方常见的植物,我也不陌生。当中有麦秆做的口笛,我小时候也做过。但凡植物有细长的管状部分,皆可做口笛,比如紫茉莉的花摘下来衔在嘴里,也可发出不太尖锐的闷响。最近,院子里的紫茉莉开花了,从周看到,也是摘一朵衔着吹。我问他,你小时候也这么玩?他说当然。可见这种游戏的普遍与简单。不过,此书既然叫“编译”,那么必有所本,书中写到的花冠、面具、菖蒲叶做的宝剑、橡子陀螺之类,在明治以来日本编纂的儿童游戏书中都很常见,有些现在仍是幼稚园学前教育中亲近自然的重要内容,叫作“草花游戏”(草花遊び)。

冬春之间,常在寺院石台的角落见到花叶做的小人偶。大约有两类,一类是用山茶花苞作人偶的头部,在外面一层一层包裹上山茶树叶作十二单;一类是用蒲公英花取代山茶花苞,衣裙则用羊蹄草的叶子。都是就地取材,又十分别致,且深富本土趣味。

我幼时也有几种常玩的草花游戏,其一是待荠菜结出许多心形的种荚,小心撕开,不使断裂,令种荚盈盈垂挂一串,随后转动茎干,小绿心哗啦啦如微型拨浪鼓,在小儿听来十分可爱;其二是抽取结穗的狗尾巴草,将狗尾处弯折下垂,再把木槿花之类的整朵穿过草茎,罩在毛茸茸的狗尾上,像一盏小提灯;其三是梅雨的晚上,将萤火虫塞进栀子花苞,挂在帐子里,欣赏一点幽香和微光,那时竟不觉得残忍。至于用芦苇叶、葱兰叶、柳条编出更精巧的玩意,则需要稍微高端的技术。我父亲和他的三兄、即我的三伯父,说是手都很巧,会用竹篾、彩纸做风筝和花灯,记得我幼时曾得到过一只彩纸兔灯,非常喜欢。长大后就没有了,市上卖的多数粗笨,当年也没人觉得父亲他们的巧手有特殊的价值。近年传统文化复兴,这些旧的玩具与技巧被人们记起,在各种汉服视频里登场,固然很妙。只不过,演出来的游戏和自然地玩着的游戏之间,仍有不小的距离。

回忆往事,一不小心话就多。你小时候可有什么草花游戏?或许男孩子玩的又不一样。下回来信,也请你多讲讲。

松如

壬寅桂月十八

2022-09-21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11473.html 1 3 草花游戏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