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要不是出门旅行,意外摔断了腿,身为商业摄影师的七姐,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把镜头对准结婚10年的丈夫的。
摔坏小腿之前,她是一个何等自由的文艺女生,每天穿着棉麻裙子,戴着遮阳帽,提着沉重的摄影器材——三台总价值超过20万元的照相机,以及七八个单价超过一万元的镜头——赶着瞬息万变的光线,追拍瑰丽的天象、翻飞的裙裾、疾走或骑车的美人。
在家里,房贷和车贷都是她支付,丈夫的薪水只支付日常开销与女儿的学费,所以,七姐一向有一种“我是经济顶梁柱”的优越感。
转折点,出现在七姐为捕捉美景,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来之后。彼时他们还在深圳旅行,为了带腿上绑了石膏的七姐回家,丈夫临时买了轮椅和拐杖。深圳的下班高峰期根本打不到车,而对七姐来说,就连坐地铁去赶火车也成了大问题,因为地铁站居然没有无障碍直达电梯。于是,每下一层台阶都是一项大工程:丈夫先要把轮椅运下去,再把她背下去,第三趟,再上去接女儿和行李。地铁挖得很深,台阶陡峭,从下面看,像一架天梯。当丈夫满头大汗在轮椅上安置好七姐,再次向上攀爬时,七姐抬头仰望,看到了震撼心魄的角度与光线:高处的乌云被浓艳的霞光镶上了金边,而眼前的男人像是从深井里向井口攀爬。
来不及拿出自己的相机,七姐匆忙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在对焦镜头的时候,她热泪盈眶,这十年,丈夫对她、对这个家的付出忽然袭上心头,让她隐隐自责:她所有的关注都给了摄影,何曾有一点留给携手一生的伴侣。
丈夫背着行李,牵着女儿下来之后,见她在抹眼泪,急忙安慰她:“你哭啥啊,你不是一向向往放慢生活节奏,好好享受弹琴看书的日子?也许是老天爷看你劳碌了很多年,想让你停下来充充电,才安排你歇个夏的……你这么想,是不是感觉好一点?”
七姐无法回答,脸上的泪水更为汹涌。她慌忙擦拭面颊,搂过了不知所措的女儿。
在这无法动弹的三个月,七姐的活动范围,从方圆千里,缩小到这小小的90多平方米中。她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需要照顾,洗澡需要人帮忙;从轮椅上移动到床上,需要人帮忙;连上厕所这种尴尬事,离了丈夫的相助也变得异常艰难。为了消解这无处不在的不便带来的烦躁,她依旧在拍摄,模特只有两个,她的女儿,她的丈夫。
对她认真执着地拍摄,女儿表现出惊喜,丈夫一开始是抵触的。过了一会儿,敏感如他,也就自动领会了拍摄对于她的重要。那是融入血液与骨髓的需求吧,不仅是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她与这个世界的精神联结。如果拍摄能令她在养伤的日子里,不再那么烦躁和委屈,为什么不让她拍呢?
新婚蜜月结束后,七姐从未这么认真地在镜头里打量过丈夫。他在温度达到40℃的厨房里煎炒烹炸,赤裸的脊背上是密密麻麻滚圆的汗珠;他在灼热的阳台上晾晒衣被床单,女儿在床单间与他躲猫猫,爆出欢笑;他专心致志地为新学了古筝的女儿调校音弦,一把古筝,音弦多达21根,每一根,他都贴耳细听,不厌其烦;他安静细致地为所有的盆栽喷水,脸上是吊兰与绿萝筛下的光影;他踞坐于床头给女儿讲睡前故事,而孩子的一百次发问,也不会令他焦躁起来,他的侧影,依旧被心平气和的光晕所笼罩……七姐一向焦躁冲动的心,犹如被温泉浸没、被微风吹袭,她想起摄影大师斯蒂夫·麦凯瑞所说的名言:“镜头里自有被我们忽视的情感与故事。”“在这世间生活久了,我们总是对别人最动人的一面熟视无睹。对我来说,打破这一思维定式的方法就是用镜头对准他,捕捉到故事行将发生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