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雅匀
像我这种20世纪后几十年在南通地区农村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没有自己关于水稻的独家记忆呢?那些从稻秧穗尖一路蜿蜒辗转到碗里的粥饭,其中百转千回,也是时代舀到一只蓝花白瓷碗中的人间酸甜苦辣、春华秋实。
条件差的时候,孩子们打小就和大人一样早晚喝玉米糁粥,吃白米粥的机会也不多,往往要等到生病没胃口了,家里会特为煮上一碗白米粥,再加点白糖,那就更是无上美味,孩子小心翼翼捧着那个盛着甜蜜的小碗,用嘴尖细细嘬一口。白米都特别珍贵,甚至如同财宝,不轻易示人。
插秧,农户人家的大事情。南通地区一般只种一季中稻,听说往南边可以种早晚两季稻,我听了格外留心,早晚稻意味着拥有更多的白米。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种呢?我也不明白,只是挥着一把扇面写着“清风”的大蒲扇,在稻田边追扑萤火虫,小腿肚不小心碰到的稻尖有些刺人,月光下每根稻尖上还顶着一颗滚圆的露珠。
插秧是个苦活,有些人家和邻居伙着干,你帮我、我帮你,只争朝夕赶紧把秧苗插上;有些人家自己一家人加班加点连干多天不歇劲;还有的人家只好请“外援”,记得我们家有一年请的是如东师傅,小伙子把他的牛大老远从如东赶过来。
姐姐家人手少,基本都要请人插秧。请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年轻能干的,长长的辫子盘在头上,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腿。奶奶负责搞后勤,于是烧水泡藿香茶,烧饭炒菜,有时会买一个大西瓜,用篮子吊在井里吸凉气。姑娘媳妇们早早就来了,吃过早饭就去起秧,把秧从一块较远的田里一点点起出来。热啊,她们的褂子很快汗湿了,但是她们还是不抬头地干着,坐着的小板凳缓慢向前移动。通常情况下,上午起秧、下午插秧,吃过中午饭要休息一会儿,正好避开最毒的太阳。这个时间,姑娘媳妇们吃一块西瓜,坐在一起聊聊天或者躺在竹床上养精蓄锐。日头下去一点了,大家戴上帽子排队出发。我看到有位姑姑的帽子上印着一行红字“为人民服务”,姨姐的草帽上则印着一朵牡丹花。
那些青青秧苗被插入土壤,随风起舞的,不仅仅是稻田里簇簇秧苗,还有那些秧田边疲惫又欣慰的心灵。它们会一天天苏醒,生根、返青、拔节、扬花、抽穗、结实,不急不缓,按部就班完成每一步蜕变,直到定格为秋天大地上沉甸甸的金黄,以它们的饱满瓷实与人类互相成就满足。
农舍里,一个小孩拿着竹筷子坐好,等待母亲盛来一碗秋天刚下来的新米煮的粥。喜悦,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