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走在路上,间或也能见一个钉碗的,之故之故拉他的金刚钻;一个补锅的,用一个布卷在灰上一揉,托起一小勺殷红的熔铁,嗤的一声焊在一口三眼灶大黑锅上;一个皮匠,把刀在他的脑后头发桩子上光一光,这可以让你看半天。你看他们工作,也看他们人。他们是一种‘遗民’,永远固执而沉默地慢慢走,让你觉得许多事情值得深思……”秋日里,读到汪曾祺先生忆往昔高邮街头的《风景》,回想起来,这何尝不是家乡如皋街头的风景?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总会见到五行八作的摊子及其手艺人。尤其以鱼市口一带为盛,因这里是如城东西主干道的跃进路与连接北大街鹤颈湾之闹市口,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鹤颈湾南首,国营“四海楼”饭店的过街楼下,因了遮风挡雨,除了有磨剪子、戗菜刀、修锁、修伞的固定摊位之外,常有流动的捏面人、做糖人的身影,很是招徕我等小看客。但见一方箱子后的捏面人五指翻花,五颜六色的面团儿搓、揉、掀、捏,还有一把小竹刀点、切、刻、划,塑成身、手、面,敷上头饰、衣裳。顷刻间,“金猴奋起千钧棒”的孙大圣脱手而出,栩栩如生。那时,大家对“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诗句耳熟能详,加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连环画风靡全城,这一题材无疑备受追捧。
一同竞技的还有做糖人,据说均为外乡人。摊子前也是人头攒动,除了在于技艺叹为观止以外,索价几分钱的糖人可赏又可尝,这对孩子们来说很有吸引力。相形之下,尽管据说捏面人的主要原料是用糯米粉和以蜂蜜调制而成,但终究是吃不得的。
而围观做糖人,就像在看一场表演。只见他先用一块油毡子在面前的案板上蹭一下,一把精致的小铜勺舀上少许糖稀,微微倾斜着,糖稀缓缓流淌。紧接着,右手往上空一提,糖稀落成细细的一根线。随之,手腕辗转翻飞,一个个或人物或动物立体丰满了起来,只待冷却,即可定型。再用糖稀在糖人身上滴两个点,将竹签朝上一粘拿起来,往支着的稻草把子上一插,大功告成。只是夜幕降临了,少人问津,他默默地复将糖人回炉,挑起担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异曲同工的,还有吹糖人。我觉得这手艺超乎做糖人,一捏一吹,功夫了得。他以一根麦草蘸一小团热乎而黏稠的糖稀,一边用指头捏一捏,一边鼓起腮帮子吹气,翕张之间,一气呵成。生肖动物的造型无不惟妙惟肖,十分生动可爱。记得名曰“老鼠偷油”的糖人,腆着圆滚滚的肚皮,拖着长长的尾巴,狡黠的双眼贼溜溜顾盼着。啧啧,当玩兴尽欢过后,糖人又成我享用的美味。
路上,间或遇见“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补锅匠,看过《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的小伙伴们戏称“小炉匠来喽”。挑着的担子一头是风箱与坩埚,一头是装着碎铁、焦炭什么的木箱或箩筐。于墙角就地一放,风箱“呼呼——”一拉,火星子四溅,幽蓝的火苗猎猎,坩埚里的铁水化了。这是我们最爱看的街头风景。
至于补锅的招式,也是炉火纯青。他先用那尖头锤子将锅底的裂缝敲成小口子,再用湿布团抵住锅底,一手持火钳夹着铁勺舀出一丁点儿铁水,一手以一支蜡烛状的布卷托着,飞快地使劲摁住裂口处,“嘶嘶”青烟袅袅升起。接着将补巴稍作抛光,竟用洗锅把和稀泥刷一刷,真是稀奇。不明白,补好的锅为什么要刷泥巴呢?还有,见箍桶匠做了新木桶,即便沾过油灰,也要在桶底沿缝再抹上锯木屑乃罢。
那时,煤炉上煮饭普遍用钢精锅,俗称钢盅锅,锅子轻便好使,但就是易氧化导致锅底“沙了”。故而,街上又多了一门专修钢精锅的行当。其实,与其说是“修”,不如说是“换”,就是请铜匠或者敲白铁的师傅换锅底。印象里,大治巷口“二大楼”廊檐下的一家口碑最佳。只见精瘦的他先剪掉已出现漏洞的锅底,再将锅壁下缘用铁锤敲打翻卷开。将一张铝片剪成比锅底略大的样子,用木榔头慢慢锤打,打成锅底的形状,再换回到铁榔头,敲得锅底与锅体严丝合缝铆合起来。这时,看上去,锅底比之先前好像加了一道箍。锅底换好了,不着急。师傅先要盛满一锅水,放上一会儿,察看接缝处是否渗水。没问题,方付款、取锅。
如果说补锅的显得武相,那么,靠画像营生的则斯文多了。在鱼市口原老字号“诸葛实裕”中药铺的门口,与小人书摊为邻的,有位三十几岁的画匠以画铅照为生。他长相好似小人书《特殊观众》里的主人翁,文质彬彬。听大人讲过,他姓陈,有文化,因“成分”不好没有好出路。然而,我怎么看他一脸安详,总是谦和笑对来客;一身中山装褪了色,却是挺括的,连风纪扣都扣得紧紧的,用家乡话说可谓“格正”。
我看他画像,以照片为参照,在纸上据“九宫格”放大,用炭精粉“嚓嚓”画起来。他除了对照看肖像画得像不像之外,更主要的是请亲人家属坐在桌子边看,并提意见:胖了、瘦了,眉毛浓了、淡了,眼神对不对……他耐心按照意见修改,再和气地听取意见,若无异议,则定稿、装镜框。当时,对过便是县照相馆,照片是可以放大扩印的,而人家却选取这炭精画,我想其中必有道理。
此外,丰乐桥头的钟表修理店,鹤颈湾里县图书馆门口的风筝铺,十字街头用金刚钻代客刻字的碗店,东大街西首的铁匠铺、车行等,也百看不厌,让人流连忘返。
值得一提的是,家里尚存一只锔过的五彩寿桃纹瓷盘,还是老商号“王益泰”的遗存,可谓老行当的物证。
诚如汪曾祺先生所言:“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闻嗅到一种辛苦、笃实、轻甜、微苦的气息。”这些曾经的风景历历,且饱含了一份耐人回味的情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