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今天早晨醒来时，看见家庭群里你从远方发来的照片，文字说明耸人听闻：时代广场前爆杀西班牙老头。然而你不过是在等候《歌剧魅影》开演的前夕，和路边的陌生人下国际象棋赢了而已。

你小时候无甚才艺，唯读书、钻竹林、下国际象棋、弹古筝而已。

我想起了那时和你一起看过的一本儿童小说《时代广场的蟋蟀》，讲一只康涅狄格州乡下草场的蟋蟀柴斯特因为贪吃，跳进了野餐篮，被带到纽约最繁华的地方——时代广场的地铁站，在人情冷漠的大都市遇到他一生的朋友塔克老鼠和亨利猫，以及爱他的主人——男孩马利欧，柴斯特用他了不起的音乐天赋回报了朋友们的真挚友情，自己也成了名动纽约的演奏家。你看完叹了口气，我长大以后也要去那里看看柴斯特的演奏会。

是的一直到十岁，你仍那么相信童话、圣诞老人、牙仙子，凡是远方的、美好的、自由的，你都相信，我因此也成了一个童话作家，守护着、延长着两个人的童年。而今童话故事早已远去，但它带来的浪漫，深植你灵魂。你也像多少人一样，早就忘记了自己的童言稚语，但成长的步伐，却推动你来到了这里。

我到现在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今天，在手术台上，医生咔嚓一下剪断脐带的声音，这也许是我的幻听，但就是从那一声开始，我的心里，满溢着空前绝后的柔情与决心，我要把一个小小的生命，一点点交还给世界，交还给你自己——用你自己永远认识的本来面目。

大自然是养育童年的好地方，我们一有空就去到外婆家，那里就像蟋蟀柴斯特的乡下草场一样，启迪了你的敏感与天赋，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你开了公众号，鲜活的文字里看见你幼时的种种回忆，仿佛是灵智的反刍，你曾在生命的低处看见了辽阔，它成了你出发的起点。

我为你写了那么多童话、采了那么多野花，但生活终究还是生活，还得要送你去进行各种学习，在选择名目繁多的培训班时，我会预先想想，到了18岁、20岁、30岁，你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你最自由、最充实、最愉悦。所谓才艺，应当让你找到自己，也找到朋友，让你在一个新的时代里，成为一个有本民族文化之根的世界公民。

国际象棋、古筝，那就这两样吧！不能再多了，也不能再少了！即使你的同龄人都在学钢琴、小提琴，即使都没有什么男生在学古筝，我还是支持你挑选了这么一个传统乐器，考级是次要的事，你在钢丝弦上弹出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临安遗恨和林冲夜奔的旋律时，传统文化的审美观念也悄然根植。你学得很辛苦，也很喜欢，读小学的时候，带你去梅庵琴人袁华叔叔的工作室，他已尽力为你这个小男生弹了最张扬的《酒狂》，你仍悄悄对我说，“古琴的声音太小，毕竟只有七根弦，我知道王维为什么要弹琴复长啸了，否则他妈妈根本不知道他在练琴！”好吧，我只能掩面而去，后来你曾在古筝上教会了两个来homestay的澳洲和意大利朋友一句“沧海一声笑”，宾主尽欢。县中苦读的三年，亦是在音乐里找到了难得的幸福与纾解。大学做了民乐社社长，不是因为弹得好，而是因为热爱。和外国同学在一起，他们之所以记住你，并不是因为你东方人的脸，而是你指下中国的声音。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在爱的前提下，琐碎的日子里不乏磨合、争执、疏远……我知道大多数时候我应该努力克服那些狭隘的不舍、心疼与焦虑（此处省略一万字），放任你在探索中成长，但我仍然忍不住要犯一些别的妈妈都要犯下的错，再从自省中毅然转折自己，从前锋变后盾，并将你放飞。现在，终于，你离我这么远了。

用世俗功利的眼光打量，你并不优秀，可你过得很好，你在享受青春，也在为之奋斗，心有猛虎，也会细嗅蔷薇，你正在成为你自己。大约我这个妈妈也做得不错，以至于在你二十岁生日的此刻，意外地，除了回忆无话可叮嘱。胡适在写给自己儿子的信里说：“我并不是你的前传，你也不是我的续篇。你是独立的个体，是与我不同的灵魂，你并不因我而来，你是因对生命的渴望而来，你是自由的，我是爱你的。”他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