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一念之差

◎彭常青

他走的时候没人知道,很落寞,灰溜溜的。

仰起头,没有泪,半年前就已流干。

车疾驰而过,烟尘四起,空中布满叹息。

六年前,当他戴着大红花来到这里时,走着这条同样的路,所不同的是当年的砂石路已铺上了柏油。一切都在变,如同他六年的青春。穿了六年的军装,像长在身体上、融在骨髓里一样,真到脱去的时候,竟是那般不舍和艰难。走出营门的那一瞬,心碎了一地。

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去。前面是车马喧嚣的街道,身后是回不去的曾经。

本该有很好的前程,却毁在自己手中。自酿苦酒,怨不得别人。

来自偏远农村的他,六年前第一次离家远行。在村里,当兵如上大学一般让人骄傲。提个干或转志愿兵,是一家人对他最大的期盼。六年里他很勤奋也很努力,凭着过硬的军事素质和专业技能,成了一名优秀的通信兵。从副班长、班长到代理排长,披荆斩棘,吃尽艰辛。眼看曙光初露,却一个趔趄栽倒在梦想的门槛上。

六年间,他从青涩的学生娃长成帅气的大小伙,一身合体的军装迷倒了不少妙龄少女。头两年,老家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他一概未允,心思全放在钻研业务上。乡下结婚早,跟他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还一直单着,父母抓耳挠腮很是着急。他并不是没有心仪的对象,同学梅子就是他多年的心头好,要不是当年因为家里穷,早就跟人家表白了。本想到部队干出一番事业来再挑明,谁知造化弄人,落了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田地。

真是一手好牌,打个稀巴烂。若不是那晚行差踏错,他的人生不会被改写。

半年前,为加强基层连队文化建设,军区政治部下来两名文工团女演员帮助工作,引起这个偏远连队不小的躁动。青春萌动的小伙子们太久没见过异性了,女兵来了之后,谁都想多看一眼,争着抢着往跟前凑。有个女兵长得很像梅子,一颦一笑楚楚动人,不禁让他心生遐想,以至白天在听她教歌时有点魂不守舍。课下,平时少言寡语的他,竟也没话找话上前搭讪。

当晚,他在营区散步,鬼使神差走到招待所后院。一个亮灯的房间传出悦耳的歌声,那是女兵在吟唱。他忘情地听着,有些着迷,不知不觉走到窗下。房间里雾气蒸腾,他听到有哗啦啦流水的声音,女兵曼妙的身影投映在浴帘上。他咽了口唾沫,想走却挪不开步,双脚像被胶水粘住一般。窗户微启,浴帘和女兵挂在杆子上的衣物有点碍眼,于是他折了根树枝伸进去想把它们挑开,此时沐浴的女兵刚好回头,吓得一阵惊呼尖叫,整个营区顿时炸了锅。哨兵包抄过来,慌不择路的他一头扎进围墙外的小河里。

急促的紧急集合号响起,机关、连队的所有人员都集结到指定地点。尽管已回到宿舍并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但来不及吹干的头发和盆里湿漉漉的衣服还是出卖了他,在场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优秀人设瞬间崩塌,人们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

人生如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路灯下,无地自容的他低垂脑袋站在队伍前面,接受所有人目光的鞭挞和拷问。入伍时老村长叮嘱他好好干、争取立功受奖的教诲言犹在耳,父母在田间辛勤劳作和殷切的目光,电影般一帧帧浮现出来。提干、转志愿兵已然无望,他甚至看到了梅子愠怒和失望的表情。

梦碎当场,梦碎当场。二十五六岁的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被发配到养猪场。自此,几乎没与任何人说过话,总是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不接触不交流,不作任何解释。暗地里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痛彻心扉的悔悟、懊恼,无人体会。父亲得悉他的事后,一时感到在村里抬不起头,整日长吁短叹。母亲以泪洗面,几乎哭瞎了双眼。

再见他已是三个月后,往日那个充满激情与活力的老班长不见了。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腰间扎根草绳,佝偻腰背是他留给人们最后的形象。

冬日的暖阳照耀大地,透着金灿灿的光芒。捧着大红的退役证,他正欲朝家乡的方向下跪,电话响起,传来父亲低沉而苍老的唤归声。

他凄厉地喊了一声“爹——”,便泣不成声。

2022-12-10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19495.html 1 3 一念之差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