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石不能言最可人

◎陈健全

在我家的阁楼书房及客厅几架上,有许多小石头,大多大不过拳,但韵致独特。它们都来自祖国的山河大地,有三山五岳、匡庐、玉龙雪山、唐古拉山之石,有五大连池、九寨沟、纳木措、喀纳斯湖之石,有大漠戈壁五彩滩、金银滩、“古董滩”之石,有佛道缘起白马寺、塔尔寺、天台山、三清山之石……石头或瘦削玲珑,或浑圆朴拙,任何时候都叫人相看两不厌,正所谓“石不能言最可人”。

小时候,我真的相信石头是活的,是会生长的。认真听老师讲过,因为造山运动,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一直在拔高,刚刚测到的海拔是8848.13米,今后还会继续抬升。于是,在那年春天,异想天开的我将一捧雨花石,那本是妈妈从南京夫子庙选购回来养水仙的,悄悄埋在离井边不远的一丛无花果树下,并像种树一般浇足了水,心想石头向上生长,渐渐隆起一座山,那么果树顺势上山,我家的院子不就成了花果山?事实上,珠穆朗玛峰确实一直在拔高,只是盼呀盼,我的小石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但在心底却因惦记而“活着”。直到某年的一天,幻化未了的雨花石才重见天光。此物最相思吧,挑了其中的一枚,成为我收藏的第一块石头。它形色悦目,光致细润的玛瑙质地,萦回的天然纹理仿佛《西游记》里石破天惊的猴头,灵动的双眼炯炯有神,我把它取名为“美猴王”。许多年来,它在案头白瓷碗的一汪清水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长大了,在读《红楼梦》时,才知晓曹雪芹写的原来是《石头记》。石头里能蹦出猴子,但石头上长不出小说,我已不再相信《红楼梦》创生于一块石头,那无稽崖下一块女娲补天所遗之石,但不得不叹服曹雪芹石破天惊的神来之笔,以横空出世的一块大石一枚通灵宝玉自述身世成就了一部大书。“在《红楼梦》的世界里,石上这部书并非出自外在的作者之手,石头就是本源是主体,《石头记》是石头之‘我’的自记、自写、自成一世界。” 而此石何其重,此石何其实,但它又何其轻何其虚,轻到了虚到了可以补空无之天。难怪,收藏并痴迷于一块五色石的曹雪芹有首诗吟道:“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如此情染石缘,令人感怀。

因了与石结下的不解之缘,石头成了我生活、生命中的伙伴。另外,也有亲友知道我这一爱好,不远千里携归而来的,特别让人感念。

诸多石头中,有块风凌石颇有味外之旨。它呈梯形,长不过一拃,宽不足五指,高约一拳,属于一拳石,然而深具层峦叠嶂的气象,悬崖、沟壑、峻岭尽备。其品相奇磔,色彩赭黄,饱经风霜的样子比“念天地之悠悠”的诗句更直观。那是有一年沿河西走廊西行,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下车歇脚,但见无数的戈壁石静静卧着,在连绵的雪峰映带下闪烁着无声的光,我倏忽卷进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幻景。但凡有心,便有石缘。就在一丛沙棘前,我收获了如虬如凤的它,如获至宝。风尘仆仆到家,用水一洗,一股浓重的土腥味从缝隙中喷吐而出。一下子,仿佛听到风卷黄沙,呼啸着掠过昆仑山、天山,又携带着阿尔金山和祁连山的风,年复一年,像雕镂之刀把石头琢磨成了鬼斧神工的风凌石。对着这块奇崛兀傲的风凌石,那无以言表的苍茫、坚贞,无疑折射出形而上的力量。

相较于粗砺的风凌石,一块热带雨林的石峰就清丽多了。那是十几年前于彩云之南的西双版纳野象谷,没有遇见野象群,倒是随处可见热带雨林间大大小小的石头上,覆满了墨绿色的厚厚苔藓,呼应着参天的大树、缠绕的野藤、茂密的蕨草,彰显着无穷的生命力。溪边行脚,一块石头绊我一下,一瞧,其一柱擎天而又峰峦层起,俨然一幅只此青绿的山水画。有缘呀,捡起茸茸可爱的石峰,顿生痒酥酥的喜悦。归家,苔色绣错的它还濡湿着,便置于一盎雀舌的花盆中。如此散点山石,盆景咫尺间也生发远意。

值得一提的是,觅石赏石读石中,曾遇同好,不亦乐乎。犹记有年于丽江的黑龙潭边捡石时,一位同道中人妙语连珠:“石头的作者是造物主,而人的眼光是第二作者,没有人的合作,这些乱石成不了作品。你的眼睛里安的是一堆乱石,那么这些石头永远是乱石;你的眼睛里住着诗人,那么它就不是石头,是石涛、八大山人、齐白石……”对此,我信以为然。并相信,除了赏石的“瘦、皱、透、漏、丑”,单是石体的坚贞、石性的沉静,就足以为师、为友。这一点,正如“与石居”主人沈钧儒所言:“吾生尤好石,谓是取其坚。掇拾满吾居,安然伴石眠。”

2022-12-17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20115.html 1 3 石不能言最可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