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夜明珠

月是故乡明

◎汪骁远

书接上回,一切真相大白:原来我并不是感冒,而是新冠阳性。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三天,病毒侵袭我的肺,哪怕是从床上起来了,也一直咳嗽。我已数不清这几天吞吐了多少口痰了,真难受。

北卡罗来纳州比苏州慢了十二个小时。所以中秋那天,国内亲人尽望明月时,我还在翘首以盼。但今晚的月亮足够圆了。忽然想到去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森林公园散步,也拍下了一棵树的影子,它就没这么温馨了,十二月的隆冬没有叶子的点缀,枝桠在月辉下变作扭曲混乱的一团舞爪,又像化作实质的恐怖黑色噩梦,从原初之中流向人间。我发给一个朋友,她和我说:你拍下了地狱。

不知怎的想起了这件事。月亮在不同的语境里铸成了不同意象。总结一下就是:静谧、皎洁、不可及,夹杂着离愁和家乡的归思: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李白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白居易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万古一月。李白也写过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们在时和空的两个尺度上思念怀念追忆月亮。它在先民的想象崇拜,寄寓了古今中外无数离别哀愁后,现在已被盘得珠圆玉润了,就像一个厚厚包浆了的石球,刮下一点屑沫,都包纳着重重的文萃。月亮赋予千古文人文思,他们赋予月亮意义。于是有了交流与联结,同一时代的人“尽望月”时超越空间的联结,和不同时空的赏月者超越时间的联结。

说到底月亮还是很中国的。或者说,没有一个别的民族赋予月亮如此馥郁的文化含义。我时常想:万一将来一直身处他乡了,哪些文化要素是必须根植进我的下一辈体内的呢?月亮,必须是。上一周的纪录片里有一则,是关于一个20世纪90年代中国移民家庭的,虽然主题是疫情下的家庭而非某些文化现象,但一些关乎中国的根的显像都埋在那五分钟的短片里。比如说,饺子,不论饺子、馄饨,还是包子、汤圆,英语里都叫dumpling,但在我们民族的语境里,它们是有不同的内涵的——这也是一个必须根植的文化要素。

那个视频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女儿问妈妈的这样一句话:“妈妈,你希望我变得更像中国人吗?”我细细回味了这句话许久,这话像一记针扎在臂弯上。怜悯他们只能“像中国人”,而永远也不能成为中国人。这种稍显盲目的骄傲的文化自信早就被培育,发芽,根植在我体内了,没法消除。或许,人家并不想成为中国人呢?再次其中包含的是子辈和长辈之间的割裂和分歧的开端:一方是土生土长美国公民,一方是有中国文化基因的移民者,看到月就会想到李白,杜甫。对于子辈来说,变成“中国人”真有必要吗?文化认同的削弱,中国人“根”的流失,这都是我们看起来无比可悲的事,但或许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

于是啊,月作为一个意象就消失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祖辈口口相传的历史里了。

周五那天晚上我去买了一份中式盒饭,我们学校唯一的中餐厅。莫名觉得那道“Orange Chicken”挺好吃。它有个更响当当的名字,叫“左宗棠鸡”,Governor Tso's chicken,常见于北美,被归类为湘菜,但湖南人给它开除了湘籍。周末之夜,我坐在达勒姆的森林边上,吃着我的“Orange Chicken”盒饭,就着月光。

2022-12-30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21303.html 1 3 月是故乡明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