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
妈妈嫌闲着没事做,让我们把收在大橱里的头绳都找出来,要给孙女他们结头绳衣。那工作量太大,而且现在也没多少人再穿头绳衣了。原准备一口否决的,话到嘴边,在口腔转悠一圈,又咽了回去。倒是要由妈妈做事,动动手指,练练协调能力,既能预防老年痴呆,又顺了妈妈心意,让她感觉到还能做,还有用,体会到存在的价值。我笑着说:“妈妈,你也不要偏心,给我们一人结一条围巾吧!”妈妈接得快:“还不都一样,那就一人一条围巾!”
我们老家老辈所说的头绳指的是毛线。过去毛线金贵,扎辫子,束发髻,是一种美丽的妆饰。《白毛女》中,杨白劳给喜儿扯上二尺红头绳,那可是穷人家女孩过年的开心礼物。家里存留着许多头绳,原是要结衣裳的。过去有这么一件,是很奢侈的打扮。
妈妈心灵手巧,经常结头绳衣,但许多是给别人结的。傍晚,妈妈让我帮她绕头绳,我就乖巧地向前伸直手臂。妈妈将一支头绳套在我的手腕,理一理,解开结,开始绕线。我绷紧头绳,顺势摆动。绕呀绕呀,妈妈手中的线团绕成圆球。头绳缠住了,妈妈右手拉住,轻轻一抖,又顺畅了。一支绕完,解开一支接着绕,绳球越绕越大,溜溜圆,妈妈都快抓不住了。那简直是在做游戏,我是开心的,更因为能为妈妈做些事,觉得自己还有用,不免有点儿得意。
后来姐姐有了头绳衣,妹妹也有了头绳衣,我没有。我还继续帮着妈妈绕头绳。我并没有过多的想法,姐姐妹妹是女孩,都漂亮,又渐渐长大了,应该尽她们。当然也有不愿意甚至赌气的时候,不晓得妈妈为什么不叫姐姐妹妹做帮手,想不通,我就背过手臂,歪着脑袋,走到一边。妈妈只是不声不响地把杌子倒过来扣在地上,把头绳绷在杌子朝天的四只脚上,俯着身,扭着腰,结结打打,牵牵扯扯,不应心,不顺手,绕得吃力。自己别着头,也能用余光瞄得到。忍不住,跑过去,伸出手臂。妈妈抬眼,笑笑。
我的第一件头绳衣是旧的,是妈妈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天蓝色,左肩开衩,钉了三颗揿纽,那是典型的女式。我很喜欢,一般不外露,即使是上体育课,也不脱外褂,只是把袖子卷卷。
妻子跑了几个房间,打开一顶顶大橱,从上到下,从外到里,翻检半天,有好几十支头绳,红的、黑的、白的、黄的,羊毛的、驼毛的、开司米的、马海毛的,恒源祥、富贵鸟、红豆,摊了一铺,煞是好看,煞是富贵。
妈妈从抽屉搬出结头绳的工具,解开细麻绳,打开包装纸,各式各样的编针展现在面前,直针、圈针、球针、勾针,篾针、铅针,粗针、细针,长针、短针。妈妈看着,摸着。
还是先绕头绳,一个绷着,一个绕着,也蛮协调的,当然动作慢了不少。彩球一只一只排列着,像是出操的葫芦娃。妈妈一边绕着头绳,一边比画,这个结什么花式,那件给谁。“妈妈,你也不要急,都不等着围,时间长着呢,得空就结两针,累了就撂开去。”“快不起来,不能难看,更要保暖。”“那是的,那当然,你当年给爸爸结的那条围巾就非常漂亮!”
妈妈不曾答话,站起来,走过去,拉开橱门,翻了翻,取出一块长方形的蓝布包皮,一层层打开,正是那条围巾。“我大体照着这个样子结,”妈妈眯缝眼,缓缓说,“每条再做些调整、改进。”“妈妈,你就以平针为主,结合上下针、玉米针、搞儿针。”“你还懂呢,哪里有个搞儿针,要你教我。”“小时候听你说的呗。”“唉,日子过得太快了,老辈人说的,活到八十八,不知瘸和瞎,原来以为是很久远的事,现在临到自己头上了,想想都有点怕。所好的不瘸不瞎,也知足了。”“储县长的妈妈106岁,还很清爽。过去过年祝老人活到120岁,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医学发达,活到120岁不稀奇。”“不同你打口合子了,去把我的眼镜拿过来。”“来了,来了。”
妈妈做姑娘的时候,曾给爸爸结了一条浅蓝的头绳围巾,是定情信物。爸爸围着,又帅气,又温馨。爸爸有几张照片,就是围着这条围巾拍的。
我在自豪与羡慕中渐渐长大。那似乎较为漫长的时光里,我们能够大致温饱,能够大致安定,也还算听话懂事,并没有奢望,即使心里有点点儿想法,也不会轻易说出来。
一个星期天,早早起来,要去学校参加文娱宣传队的排练。妈妈喊住我,望望我,转身从老式的红橱柜里,翻出那条围巾,中间一折,围住我的颈项,带须子的两头从中间的折圈中斜斜穿过,收束,理顺,满意地笑笑,挥手让我走了。围巾柔柔的、暖暖的,心头有一种想飞的感觉,脚下轻快如风。往北,往北,砖铺的大路,泥实的小路,巷口,河口,清清的河水,宽宽的马路,过桥,拐弯,进校门。
我以为我早,贾老师已经在音乐室了,正拉手风琴。“贾老师!”“哎,好清秀!过来过来,让我看!”美丽的贾老师露出美丽的笑容。贾老师用普通话跟我说话,我高兴地回应着。他们陆陆续续到了,都笑着看我。有一双大眼睛特别明亮,一对小酒窝尤其动人。那年,嗓子还是清清脆脆的,贾老师说还是“童声”,喜欢听我们朗诵,喜欢听我们唱歌。那时,开心很突然,幸福很简单。
那条围巾只围了那一次,回去就解下来,用原来的包皮包扎好,放进大橱原来的位置。我没有再围过,爸爸也没有再围过。
妈妈结起头绳围巾,选的篾针,拿出线团,扯出线头,先在一根针上结出边来,然后捏着两根针,两手挥动,十指配合,针头相碰,交叉跳跃,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编出花子,结出一片,用竹尺一会儿量宽,一会儿量长,俯着身,低着头,戴着眼镜,平静,专注。我隔一段时间喊妈妈歇歇手,起身活动活动,喝喝茶,吃吃水果。“不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两三天一条围巾,摞在一起,一拃高了。
头绳,围巾,带着时代的印记,含着家庭的关爱,一代一代传承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对纯真情感的维护,对父母家人的感恩,有着历史的厚重、社会的期盼、情感的寄托。
普通人家,平凡人生,自然的关爱、细微的体贴、恒久的眷念,可以说出来,更要做起来,一时一刻的感受,永永远远的感激,幸福就在日常的点点滴滴。
妈妈结围巾,岁月安宁,温情满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