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输

有人说是不是苏州人，一看表情就知道。那就是你故意碰一下对方，露出嗔怪之色的就不是苏州人。我们在买地铁票时不小心碰到一个女人，对方立刻露出不耐烦的眼神，后来一问果然是个台湾人。他们说，真正的苏州人会立刻谦卑地后退让出地方。

有一个跪在姑苏街头的雨中老人给我印象特别深。他和齐白石的萝卜白菜，家常却凝练如明人小品，身上有股子清气。碰撞后，受伤的老人像一根竹简，一直以一种垂头叩问大地的姿势跪在雨中，挺直是他在困厄中的心理态度，面对地上的血，他背部和双膝形成九十度直角，等待人来援助期间，他一直像跪拜神祇般，一言不发、姿势优雅，这得益于他匀称的身材、不长不短的四肢，很少有人能跪出这种气度。他吸引着我的眼球，直到我走出很远，他仍然一动不动跪在雨中，像一个修行者，仿佛体内植了根竹简，一股清癯气将他的跪提升到神性的高度。

中国文章有三个精神、铭文精神、竹简精神、碑帖精神。我一直认为人应该像文章，有点精神。不管坐还是站，哪怕跪，也要养天地浩然正气。这个姑苏老人身上就有这股子气。

我一个陌生人，在姑苏街头所受到的礼遇级别非常高。作为一个外来的低等妖怪，深更半夜使用着半生不熟的方言拦住每个姑苏人询问网上预订的民宿怎么走，天又飘着细雨，我以为会遭遇冷漠、不耐烦，结果姑苏人以罕见的温柔、耐心，从屋里找出纸，细致地画出二百米之内的拐角，标记。一个在姑苏做民宿的北京女人取出雨伞、换了鞋，亲自送我们到那个非常不起眼的民宿。

后来，我读到《金阁寺》，才知道京都人有个习惯，常会把孩子在小学时期就送往寺庙接受师父的教诲，很有点西方人从小受洗礼做礼拜的风俗。清晨五点起床开定，第一件事读经，读经三遍，读毕打扫僧舍，之后喝粥，喝粥前诵《粥座经》，粥后打扫庭院、劈柴；晚膳依然是喝粥，叫作药石时间，膳后听住持讲禅，直到九点，青灯古佛前心无旁骛。九点开枕就寝。

这是很好的习惯，从小培养敬畏，这对人的成长是宝贵的磨炼。这大概是京都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谦逊、卑微、隐忍的原因之一吧。等到长大了，性格成型了，再去接受“变形记”难度会大很多，所以慧根训练宜早。

真正的高贵是心气清高，在身体内部铸一根竹简。缩七尺精神于寸眸之内。你有或没有，从外观上看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