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
二十年前,幸福村被馅儿饼砸中似的,突然收到一笔来自他乡的捐款。为此,村部专门召集会议,根据留言,将款项全部用于村道改造。那时幸福村还是黄泥路,雨天一洼洼泥浆水,晴天一坨坨泥疙瘩,村民叫苦连天。
水泥路通车那天,幸福村彩旗招展,锣鼓震天,比年节还喜庆。难怪呀,率了全乡之先呀。村民们引颈张望,电视台来了,却没等来那个神秘的捐款人。有说是一去不返的老兵后代;有说是回城的知青;有说……有一点可以肯定,摊上这等好事,是全村人的功德。想想看,偌大的幸福村,哪有谁偷过鸡了摸过狗了,别提骇人的杀人放火了。村民摆着文明的腔调,尽拣好听的吹。尽管心里头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村民不是神仙,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比如,张三羊圈里丢过羊,李四鬼一样敲过孤身女的门。至于那桩悬案,更不能提及,家丑不外扬,不能叫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说来说去,幸福村是个要面子的村。
无论如何,幸福村不是从前的幸福村了,富不富另说,单从村民走路姿势来分析,以前低头看脚,现在抬头看天,仿佛在等馅儿饼。
大概十来年的样子,馅儿饼果真又一次砸向幸福村,不偏不倚、稳稳妥妥。同样匿名,只是留言不同,希望幸福村创办敬老院,免费供养八十岁以上及未满八十、但已丧失自理能力的老人。以起居方便的单层建筑为主体,以白墙黛瓦为主色。
新任村长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修水泥路那会儿尚在念书,曾以匿名捐款为题材写了篇作文,可谓崇拜有加。一点不敢怠慢,连夜召开村委会,指定专人负责此事。
家家有老人,人人会变老。村民纷纷响应,搬砖的搬砖,扛瓦的扛瓦,历时百余天,一幢前有池塘、后有竹林、宽绰疏朗、游廊连接的四合院如期竣工。
这下可好,一些未满八十的老人掰着指头,天天跑敬老院,甚至坐着、躺着不愿离开了。邻村的老人羡慕煞,跑来打听,希望幸福村能够开恩。电视台闻讯而至,这次,不是一闪而过的三两个镜头,而是为时一刻钟的专题报道。一夜之间,幸福村名满天下,连流浪的小猫小狗也奔着鱼味肉味而来。
只村西头八十有一的陈老太不肯挪步。村长拿着花名册来过几次,陈老太仿佛没听见,自顾原地转圈儿。前儿媳也从其他村赶过来,劝她搬去敬老院。陈老太看看前儿媳,看看不远处的敬老院,眼泪珠扑簌簌,颤抖着嘴皮说:“这畜生……这畜生……我没脸皮享这福!”
陈老太是没福,前儿媳在她屋檐下生活数年,没诞下一儿半女,到别人家才一年,就开了怀抱了娃。这不,娃快二十了,看见陈老太,一口一声“好阿婆”。陈老太欢喜是欢喜,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若唯一的儿子不弄出那桩悬案,陈老太可谓人上之人。
陈老太早年入党,曾担任村妇女主任。男人生前也是方圆几十里响当当的人物。儿子自幼顽皮,马马虎虎念完中学,依仗背景混进村部。村毛纺厂开业,立马钻进厂采购科。这个扬言“对供应商来说只认采购不认厂长,所以宁做采购不做厂长”的儿子,只用三年时间,挤走了原厂长。而且,风光无限地娶回个百里挑一的厂花妻子。
儿子三十生日那天,陈老太摆端正宴席,从天白等到天黑,不料等来儿子携款失踪的消息。难以置信的是,儿子还带走了那个矮矮胖胖的女会计。
陈老太一夜白头。
断了资金链的毛纺厂,说垮就垮。愤怒的村民联合起来,试图找陈老太讨要欠发的工资。陈老太不愁吃不愁穿,成千上万倒是砍头也拿不出。生性要强的她答应慢慢还,有一点还一点。无奈男人经不起打击,一病不起。直到幸福村家家户户竖起漂亮的洋楼,只剩她家两间小平房时,村民终于良心发现,给她送吃的送穿的。是呀,大伙儿都幸福了,不能丢下她一个不管呀。
陈老太是越来越老了,拄着竹棍的身躯除了皮和骨头,捏不出一两肉。不管谁问到底九十还是九十二?她伸出三根枯枝样的手指,一律说三十。
某天,她仍像往常样弓在屋檐下,仰着脸孔朝村口张望。村长小车过来了,村长说:“陈阿婆,猜猜谁来信了?”陈老太浑浊的眼神瞬间发出清亮亮的光。村长说:“你儿子要带老婆孩子回来办企业。原来,先前的路、先前的敬老院都是你儿子的捐款。”
“这畜生……这畜生……我等了他三十年!”陈老太一激动,竟晕倒在地,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