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3月26日午间,一辆120急救车从市区虹景园驶出,一路鸣笛起落、顶灯闪烁,很快到了附近的市第三人民医院。然而,车中的老人已告不治,走完了他九十年的人生之路。
老人的一生跟“音乐”二字密不可分。引导他走上音乐之路的,是贝多芬,3月26日也恰巧是贝多芬的忌日。而就在前一天晚上,老人听小儿子用手机给他播放了一个多小时的音乐,忽然由衷感慨:“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听到这么美好的音乐。”一语成谶,但幸福感满满。
随着网络的传播,全国百余家具有影响力的主流媒体纷纷加入,报道这位老人辞世的消息。无数的音乐爱好者在网络上致以哀思,许多文化界的著名人士或发表文章、或接受采访,表达深深的敬意。只有了解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古典音乐在中国传播过程中这位老人发挥的独特作用,才能明白他何以赢得如此之多的哀荣。
老人的笔名叫“辛丰年”,是英文Symphony(交响乐)的译音。可以说,他的名字叫“交响乐”。
辛丰年再平凡不过。即使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也仍然是一个寻常可见的离休老干部形象。住在解放新村时,忙家务也哼着旋律;住在虹桥新村时,常带着孙女在附近散步。他当然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特色,比如总是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军装,走路大步流星,身板挺直,眼镜度数很深,镜片一圈圈的。但这些都属于大多数人可以理解的范畴,不会引起特别的关注。
但对稍微接触过他的一些人,“怪人”的评价是逃不掉的。他拒绝应酬,极少外出,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来了也不和人客套,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大相干的人想来拜访,多半被拒绝,尤其是有一官半职的人。他的离休金不算太低,但生活却极其简朴,就好像还在物质匮乏的军旅生涯里。他整天不是读书,就是听音乐,心无旁骛。
但这样一位普通而又似乎有些不近人情的老人家,却有着不平凡的过去。
1923年夏,他出生于父亲严春阳的行军途中,取名严顺晞。严春阳是南通石港人,出身低微,壮岁从军,战功卓著,成为大军阀孙传芳的爱将,又据说曾在战争中救孙传芳于险境,故备受倚重。1925年10月,孙传芳在直奉战争中取胜,挥师进入上海,严春阳先后被任命为淞沪戒严司令、淞沪警察厅长,后来又担任淞沪商埠卫生局局长,政绩斐然。在北伐军到来前夕,孙传芳下野,严春阳也辞职,在法租界做寓公。他还在老家石港建了一座极其豪华的大洋房,然而自己却没有住过。洋房后来毁于战火,其残存部分现在石港中学内。
出身豪门,辛丰年并没有成为纨绔子弟,而是沐浴着“五四”余光,成为追求进步的时代青年。1938年南通沦陷,他的正规教育便中断了,求学之路却未曾因此而中止。出于对知识的热爱,他开始自学喜欢的一切科目:文学、英文、科技、音乐、美术……1943年夏,他从参与话剧活动开始,接触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从此参与到党领导下的文艺活动中来,创作、发表了很多反映社会现实、体现进步思想的诗歌、随笔等作品。1945年8月,他得知好友章品镇即将“下乡”(去共产党占领的农村地区投身革命),坚决要求同行。他们绕道上海,辗转抵达苏中解放区,从此走上革命道路。这时候,他把名字改为“严格”,迎接新生。
不久,日寇投降,解放战争爆发。作为军中文工团的文化教员,严格跟随大军高歌猛进,一路南下,直抵福建。后来,他就在福州军区文化部工作,直到“文革”初期被作为“历史反革命”遣返回原籍石港,在五窑公社砖瓦厂劳动改造。
一代爱乐者的导游人
1976年,53岁的严格彻底平反,但他不愿回福州官复原职,而提出就地退休。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办完退休手续,他随即拿起一根扁担,用补发的工资去新华书店买回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大量购书读书听音乐的生涯,又重新启动。这是因为对真理的追求与对美好的热爱,是他从少年时代起就不曾动摇的理想。
他的音乐爱好,是从知道了贝多芬《月光曲》的故事开始的,进而爱上钢琴,爱上西方古典音乐,又回过来爱上中国的古琴,在梅庵派琴人的指导下自学了大半本《梅庵琴谱》。在南下途中,他一路拜访著名音乐家,一路搜集音乐资料,让那些对新事物缺乏了解的音乐家们,对共产党刮目相看。早期爱乐者学习和欣赏资料的匮乏,他是深有体会的。
80年代初,已成为江苏出版界领导的章品镇,深知老友的能耐,约他写一本谈音乐的书。书成交稿,却被出版社编辑打了回票。章品镇不甘心,请多位专家审稿,一一被否决;又带到北京给三联书店总经理范用看,再经一轮审稿,评价大多还是“论文不像论文,随笔不像随笔”,但这回却得到一位权威人士的肯定——这是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吴祖强。1987年1月,这本书以《乐迷闲话:欧洲古典乐坛侧影》为题,一经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立即倾倒了无数西方古典音乐的爱好者。“辛丰年”这个名字,开始为千万爱乐者所熟知。
从1989年开始,辛丰年在《读书》杂志开设专栏,前后持续九年,佳作迭出。他不仅赢得了大量高水准的知识分子读者,更由于八九十年代《读书》在中国文化界的崇高地位,而身处文化传播的热点之中。网上流传着一份《读书》杂志“十大作者”的名单,辛丰年名列其中,无疑体现了大多数读者对那一时代文化星座的认知。从90年代开始,在音乐界享有盛誉的《音乐爱好者》又找上门来,殷勤约稿,从此辛丰年写了更多的音乐随笔;数年后,人文类刊物《万象》崛起,他又成为重要作者之一。
与此同时,他著述不断。《乐迷闲话》之后,《如是我闻》《钢琴文化300年》《请赴音乐的盛宴》《自画像与自白——莫扎特书信选》《中乐寻踪》《辛丰年音乐笔记》《乐滴》《阿·鲁宾斯坦缤纷录》《处处有音乐》相继问世;此外还有无关音乐的《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斯特朗著,译作)、《和而不同》(与严锋合作,读书类随笔)。这十多本著作,绝大多数均一再加印或多次出版,形成多种版本,有三本在海峡彼岸出版。三十多年里,一两代爱乐者和读书人在他的影响下成长起来。
南通人才辈出,影响遍及全国者也不乏其人,但这些人几乎都是在外有所成就。像辛丰年这样在全国文化界拥有相当影响力,又在南通安之若素的,是极罕见的例子。谁也不会想到,那个看似普通的邻家老头,是这样的传奇与特别。而他面对涌来的赞誉,也早给自己作了定位:只愿做“爱乐者的导游人”。
“我们这群追随辛丰年的人,心中缺了角”,这是辛丰年去世后,《音乐爱好者》编辑李章在《辛丰年的信》中的话。上海《文汇报》发表这篇纪念文章,罕见地用了整版规格,充分表达了对辛丰年的重视。也正是这篇文章,引发了《书信里的辛丰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一书的出版。这本署名辛丰年、李章合著的书,既是作者与编辑之间的往来通信集,也是两位热情而诚恳的知音彼此友谊的见证。
辛丰年生前出版的著作,持续受到关注。2018年,六卷本的《辛丰年音乐文集》(上海音乐出版社)面世,这是他的音乐随笔著作一次较为全面的展示;此外,《乐迷闲话》被纳入《中学图书馆文库》(北京三联书店,2014),《中乐寻踪》被纳入《中小学生阅读指导目录·初中》(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又体现出他的著作在中学教育方面具备的优胜之处。2019年上海的高考作文命题出自他的《耐人寻味的中国味》一文,也曾一度成为讨论的焦点。
今天,距离辛丰年逝世已整整十年,不久,也将迎来他的百年诞辰。据悉,全面收入辛丰年所有著作的新版文集,正由他的长子、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编辑,将于近期出版。新版文集中的书信集,除了已刊的致李章部分,还将收入致出版家沈昌文、学者扬之水等人的书信,尤其令人期待。同时,将众人追忆、评论辛丰年其人其文的文章汇编而成的纪念集,也已编好,面世可期。新版文集与纪念集呈现出来的辛丰年,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有着交响乐的博大、交响乐的深沉。 严晓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