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森
3月,47岁的梁姨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她负责清扫的路变成一片轻柔明亮的粉色花海,沉甸甸的樱花花枝垂下来,一不留神就会扫到那些高个子男生的脑门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条樱花长廊的穹顶逐渐变得密实,停在半空中的粉色云朵,色彩也从茁实的玫粉色变成轻灵的浅粉色,再变成浅淡而朦胧的灰白色,最后,一场细密纷繁的樱花雪就会簌簌而落。这种极为轻薄的花瓣嵌在砖石缝里,播撒在冬青树篱里,在紫荆树和梅树上像雪一样落得满头,要是再遇上一两场毛毛雨,花瓣就像拓印在砖石和树篱上,是极难清扫的。环卫所的老姐妹们都取笑梁姨:“看花一时爽,扫花万分难。抬头望花冠,低头来出汗。”
入行好多年的环卫工人都有自己的经验:雪松路遮阳效果差一点,但好在松针的更新很慢,清扫任务便不重;国槐路只有槐花落下那个阶段比较难扫,但槐花是立体的,犹如洁白的蝴蝶收拢了翅膀,它并不像樱花这样会紧紧地贴附在石板路上,清扫起来也便当;悬铃木遮阳效果虽好,但秋天扫出的落叶经常要论吨,能累出人一身汗,春天又飞舞着金褐色的毛絮,沾上皮肤、吹进眼睛,刺痒难耐,恼人得很。
与之恼人程度相仿的,就是那些景观路了。秋天,银杏大道挤满了游人,环卫工费时费力扫拢的落叶,被游人捧起来往空中抛掷,为的就是拍摄那金蝴蝶飞扬的小视频;春天,雪一般的落樱铺满了樱花路,扫到尽头,还没来得及把花瓣装到车斗里,又有游客以手掬起花瓣,在地上撒出一个超大的落花爱心,自己撩起汉服袍子,站到里面去照相。
每次,只有梁姨这种实诚人,才会自愿到景观路上去工作。早上5点30分,就有穿婚纱的新娘披着大衣,带着服装师和摄影师,在等云霞镀亮樱花树的那一刻了,日出时分的光线、阴影、薄雾,都是办喜事的人千方百计要捕捉的浪漫瞬间。
梁姨一面工作,一面要给拍婚纱照、拍艺术照的人让道。一开始,她委屈得很,别处的环卫工5点钟才开扫,她4点钟就要赶来了,这样才能赶在游客大批到来时,给他们留下一条洁净、敞亮的大道。她任务重得很、急得很,偏偏一扫落花,还有游客跑出来反对,他们提着礼服的下摆走来说:“阿姨,仰头看看这‘花吹雪’,手上捉一把落花,体会下它的轻柔,你舍得扫吗?”
梁姨正打算告诉他们,清扫工作是要讲求效率的,落下的花瓣若没有及时清扫干净,她下午还要出来加班。
一肚子委屈还没有说出口,素不相识的汉服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梁姨的手,将一把落花放进她的掌心。这是梁姨头一回触摸花瓣,它像梦一样,散逸了颜色也消散了香气,吹去了花粉也模糊了轮廓,只剩一点点植物的清气。这柔软细碎的落花、一年一度的落花、清淡腼腆的落花,不知为什么撞击了梁姨的心,让她粗糙的心裂开了泉眼,涌出了汩汩的温泉。谁都知道,马上,这条樱花路就要变得朴素了,像一个婚礼上的新娘,褪去了她的华服,将要落入洗手做羹汤的漫长责任中。落尽繁花的樱花树,也要与周围千千万万的乔木一样,沦为安宁质朴的行道树了。这是每一棵花树的命运,也是每一个青春女子的命运。梁姨想了想,把这把花抛入空中,笑道:“你们定定心心拍照好了,扫这条路,我不急。”
于是,晨光中,你可以看到一个中年阿姨,穿着环卫工人特有的橘红色马甲坐在小三轮车的车斗边缘,拿着个饭团慢慢咀嚼。她喝着保温杯里的热茶,缓缓张望这个春天。这可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从埋头劳作中抬起头来,只是闲闲地看花。在她肩头,一场花瓣之雪正在落下,世界因此失去了劳作的分量感,变得浪漫、舒徐又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