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

在饭桌上接到别人打来的视频电话，是一件挺恐怖的事。一大桌的人，正吃得满面油光，聊得欢天喜地的，手机震动，朋友A君发来视频请求。A君跟我的另两位男同学一起，看起来应该是久别重逢。三个人坐了一张大圆桌，一齐凑到镜头前晃着脑袋跟我问好。我就知道A君又喝多了。

我还能料到喝多了的A君会说些什么。他对着镜头里的我恳求，给我看看你旁边，她在不在。

她当然不会在。三个喝多了的老男人肩搭着肩，不懂谁起了个头，竟然唱起歌来，刘若英的《后来》。歌词七零八落得让人恨不得冲进镜头里朝他们扇一巴掌。

这倒让人想起了那个很久没听到的名字，刘若英。最近再听说，是知道她又要开演唱会了。上海有场，依旧还在梅奔，距离上次去看已经过去了6年。我把兜里不多的预算盘了又盘，还没想好到底是再去看她，还是去看陈奕迅。

一男一女，我都割舍不下。但如果强行做选择的话，我会选刘若英吧。没办法，实在很想再重温一下万人大合唱《后来》。6年前在梅奔那场，最后一曲完毕，灯光渐暗，刘若英也已开始鞠躬致意，但全场起立，一起喊：“后来！后来！”

别的演唱会最后喊“Encore!Encore!”，但在奶茶这里，是一万八千人心照不宣地呼喊“后来”。在那一刻，它哪里只是一首歌，它是所有人情绪海洋的高峰点，没有它的出现，之前的三小时收不住尾。奶茶返场，回到麦前。前奏响起，眼眶一下就热了。眼底有薄泪的一定不只是我，我的身边，站着我的两个小伙伴。但我不去看她们的脸，就像她们也不会看我一样。人与人之间的体贴与情谊，有时在关切里，有时在不问里。

想起一位偶尔会碰见的邻居。我们常在差不多的时间下班回到车库，然后像是为了印证那句“中年人的解压方式就是回家前在车里坐一会”一般，我们都会在各自车里待一阵。我会刷刷微博，看看八卦，而跟我隔了一个车位的家伙，则是专注打电话，好像他的爱好就是讲电话一样。偶尔我的恶趣味上来，也会悄悄降下一点车窗，希望能听到几句跟我的恶趣味相匹配的内容，但可惜其实并没有。此人好像就只是跟电话那头聊聊家常或是工作，但他那种装不出来的闲散和快乐有时甚至都能感染到我，连带着他这位比邻者也变得快乐起来，于是便更安心地坐在车里把小视频刷完，再心满意足回家去。有时我们会在等电梯时碰到，他也会好心地帮我捧过快递，但我们都恪守仅微笑致意的准则，不交流，不询问，谁说这其中就没有人生的快乐呢。

回到我的朋友A君。这几年跟我说起“她”的频率明显比年轻时少了很多。年岁渐长，工作升迁，有太多由不得自己情绪放纵的时刻。早几年A君打来电话时，我还时常不留情面地斥责他活该。直到有一天，他在电话里说，蓉蓉，你不要骂我了，我已经很难过了。

我好像直到那一刻才觉出自己这么多年对老朋友的刻薄。我们为什么需要老朋友啊，因为我们人生中有些底片是留在老朋友那儿的，没法冲洗，就在暗房里存着。老朋友要是嫌恶你了，你人生中那段模样就少有人再记得了。一个人走再远的路，有些时刻仍不免想要回头看看当年的那个自己，以此证明那段跌跌撞撞的青春是独特的，是遗憾的，但也是珍贵的。

那些忍不住想回望的时刻，就跟忍不住想在车里再坐一会儿，忍不住在演唱会上热泪盈眶的时刻一样，大抵是无用且软弱的，可它们却是我们身上蔓延出的枝杈，剜掉了它们，心里就永远有一块地方残缺了。我想，我终于能理解那位熟悉的陌生人为什么如此热爱在空旷又安静的车库打很久的电话，也理解了我的朋友A君为什么时隔多年以后还想问问她。因为我也曾在后来的歌声中，深深怀念过二十岁的自己。

明天，也许明天，我就会打个电话给我的朋友A君，对他说，嘿，我们一起去看刘若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