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星期四，小钟提前办完事，赶去小学门口接儿子放学，与每天按时来接娃的婆婆不期而遇，班主任沈老师忽然向小钟招手，以口型示意她留下来。祖孙俩走后，沈老师点醒她：“你家老太太好像有点脊柱侧弯，你看她肩膀一高一低，还向侧边佝偻着身子。我怀疑是孩子的书包太重了，老太太天天帮他背书包，你要不要带她去看医生？”

周六，小钟好说歹说，拐着婆婆去医院拍片，果然，老人的脊椎在X光片上呈明显的S形。医生说，赶紧锻炼纠正，不然，等歪斜的脊椎压迫内脏器官，到时就不得不开刀。拿着诊断书，小钟脑壳嗡嗡作响，婆婆这么大毛病，自己竟没发现。当天下午，出门上绘画课的儿子又丢下画板让奶奶背，小钟立刻黑脸训斥了儿子。等她训斥完了，孩子奶奶拉着儿媳妇的手，解释说：“如今我老了，脊柱侧弯了，这哪能怪孩子呢？一块画板能有多重，要怪，也要怪我年轻时争强好胜，总扛100多斤的麻包呀。”

婆婆这一说，小钟倒想起来了，因为公公早逝，婆婆为了养大两个儿子，供他们上大学，一直把自己当男劳力使。

小钟去过丈夫大山中的老家，发现山里虽物产丰富，但山路崎岖，交通不便。春天，婆婆要把成筐的竹笋、成包的新鲜茶叶从崎岖的山间小径上扛下来，夏天的枇杷和桃子也是要靠人力，踏台阶，过乱石，一步一个脚印，扛到有硬化公路的地方，才能装车。秋天的山芋与稻谷，一样要装在巨大的麻袋里，嘿哟一声扛上右肩，咬着牙撑着腰，把这包沉重的粮食带出狭小的田块，一直走到公路上，才能捆上摩托车的后座。

小钟记得，结婚时她正在读社会学博士，回婆家做田野调查，见婆婆每天成麻袋地往山下扛春笋，便想帮她。婆婆关照乡亲只给媳妇装上半袋子，又给她示范了上肩的要领——左手撑腰，半蹲着，让别人将麻袋搁上右肩。此时，要歪头，前后调整麻袋的重心，让麻袋的形状与肩型贴合得更紧密，用后脖颈上的颈夹肉，把一包竹笋扛起来，婆婆嘱咐说：“千万不要中途软塌了腰，将麻袋卸下休息，那样很容易扭伤腰背。一定要咬着牙，一口气撑到外面收竹笋的小皮卡跟前，到了那里，你背转身去，车上的人就帮你把麻袋接过去了。”一趟下山的路，小钟好几次差点滑倒。婆婆走在她前面，人比她矮一头，肩上的麻包比她大一倍，她看到这个小个子女人将所有力气都攒聚在一起，左肩抬高，像一座山梁一样狠命抵住了那一巨包春笋。那是山中百姓每个人都难以逃脱的劳作，是小钟的老公拼了命地要通过高考走出大山的动力。

从30岁到60岁，作为一名要强的农妇，她一个人种着地，承包着果园，小钟给她买过膏药，一买就是100张，望着婆婆贴满一溜膏药的脊背，小钟常想：将来有条件买了房子，赶紧把婆婆接出来。没想到，她的行动还是有点晚了。小钟立刻给儿子买了带轮子的拖拉式书包，要求他放学后自己拖书包，放学时路过市民广场，那里有单杠可吊着锻炼，要督促奶奶锻炼。小钟教会儿子使用电子表上的秒表。儿子对这项监督工作上心极了，因为只有瞅着秒表，鼓励奶奶坚持，孩子才有一种当体育教练的自豪感。而小钟自己带着婆婆前往游泳馆。婆婆心疼不已——要卖上多少担谷子，才能挣出这游泳的钱啊。小钟劝婆婆：“医生说了，要想将来不开刀，这游泳锻炼，一年得坚持10个月呢！”

经过两年多的锻炼，今年春天，小钟惊喜地发现，婆婆似乎比之前长高了。她的背挺起来了，头昂起来了，两边的肩膀不再一高一低，那个因为劳作而微微倾侧的世界，居然被基本扶正了。

婆婆回家重修乡间老屋，准备租给隔壁老张回乡创业的儿子时，跟乡人吹牛说：“要不是去城里带孙子，媳妇发现我这脊背有毛病，押着我治疗，我将来准会变成一个老驼背，背上的罗锅还得是歪的，哪能如现在这样昂首挺胸？”是的，那个在老人眼中微微倾侧的世界已被扶正过来，连地平线上的一溜儿杏花，都不歪脖子了；连猕猴桃树在溪边的倒影，都变得端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