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一块块肥肉,在远逝的岁月里闪闪发亮。
去年秋天,有两个爱吃肥肉的人远行了。一个是我老家102岁高龄的冯大娘、一个是我84岁的父亲,他俩作为乡人结伴,可以直奔另一个世界吃肥肉去了。
孤寡的冯大娘爱吃肥肉,喜沙肉、红烧肉、回锅肉、粉蒸肉、盐菜烧白肉、炖肥肉,伺候她的人会轮流奉上。
冯大娘仙逝后,我赶回老家参加乡人为老人举行的简朴丧宴,乡人在冯大娘的灵堂前摆了一大碗红烧肉祭奠,照片上老人笑眯眯的,我看花了眼,恍惚中看见她眼帘下垂,正盯住小桌上的红烧肉。在我的想象里,老人一手提着一盏影影绰绰的长明灯,一手提着一块白花花的肥肉走在一条白云掩映中的苍茫路上。
我父亲也爱吃肥肉,他对肥肉的眷念一直到老。父亲78岁那年患了一场大病,他在医院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躺在病床上吩咐我母亲回家炖一碗肉端到医院。我觉得父亲真是一个旷达之人,为了少留遗憾,我让母亲回家做了肉端到病床前,但父亲勉强吃了一坨肥肉后就咽不下去了。顽强的父亲闯过死神伸出的魔爪,在人间又逗留了6年。6年里,父亲对肥肉的感情一直不减,尽管血压、血脂检测数字一直上升,医嘱少吃肥肉适量运动,但这两样父亲没法做到。一是肥肉照吃,二是推行他倡导的“龟养”,整天瘫卧在沙发上关心国际大事与餐桌上油亮的肥肉。父亲在一个秋天的中午突发脑梗引起心衰后去世,母亲一直愧疚,说要是让父亲平时吃肥肉节制一点,或许还可以多活好几年。我安慰母亲说,父亲毕竟享了口福。母亲叹息了一声,她趴在阳台上怔怔地望着天空中的云层,在她心里,或许父亲会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打量着人间餐桌上的勾人肥肉。
父亲爱吃肥肉,或许是来自家族基因的强大遗传。我爷爷爱吃肥肉,但在贫瘠年代,爷爷极少能吃上肥肉。爷爷去世前几天,说梦里还狼吞虎咽着一块一块大肥肉,半梦半醒之间,又发觉嘴里满是泥沙。爷爷说,是梦中在磨牙,梦醒来时又感觉是在啃一坨石头。
“这桌子能吃吗,这抹布能吃吗……”这是年轻的萧红流浪在洪水过后的哈尔滨,在饥荒岁月产生的幻觉,尽管她身边有相伴的恋人萧军,但肚子的饥饿是爱情也填不饱的。我想,要是有一顿奇迹般降临的肥肉宴,当年昏天黑地的哈尔滨,在她眼里,一定节庆般张灯结彩。
我在县城上高中那些年,附近有一家绿树葱茏的国营工厂,一到下班时间,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工厂小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今日供应芋头烧肉、粉蒸肉,工人们自豪地端着搪瓷盅子去食堂里打肉,盅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还有一幅图像:工人头上戴着矿灯、农民提着喷雾器、军人挎着钢枪。我高中的同学刘小胖,父亲是工厂炊事员。有天,小胖端着满满一盅子红烧肉,送到班里一个成绩好的女生面前,小胖数学成绩一塌糊涂,他常找女生抄作业。
我去大都市里,在高楼大厦间的马路上双腿乏力地行走,总会产生人如蝼蚁的渺小孤独感:有哪一盏灯会对我温情脉脉地闪烁?有一年去北京,在诗人二毛开的馆子里,吃了一顿这里的名菜“二毛回锅肉”,我就着白米饭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碗回锅肉,吞食了香喷喷、油滋滋的肥肉,我顿时感觉到异乡的夜晚灯火也是可亲的。
肥肉,是缥缈岁月里,温暖我心的打底食物。请让我隔着天幕打着手势,向一块肥肉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