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群
转眼,我父亲八十九岁,母亲九十岁了。
父母从前的愿望就是健健康康活到五十多就好了。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长辈们大多也就是五六十岁就走了。也因为他们吃够了生活的苦,孩子多,家里一贫如洗,父亲身体也一直不好,各种病。但没想到,飘飘摇摇,也就到耄耋之年了。
也许是天性,也许是生活所迫,他们都要强。挣工分一定要比别人多两分,种田一定要比别人多几斤,才松口气。秋冬农忙之余,别人都很早睡了,母亲却发动全家做芦花鞋。母亲是十里八乡少见的巧妇,会做很漂亮的芦花鞋,还会别出心裁地在鞋头绣个“福”字或一朵花。做芦花鞋是个苦活,得打满场的芦花、满场的稻草,晒干了,每个晚上把芦花和稻草结成绳,然后用稻草做鞋底、芦花做鞋帮。我们几个打零工,母亲是总工,最后把鞋子楦实的是父亲。父亲时常生病,所以这活最后也多落到母亲头上。到天冷了,几个孩子用车推着,羞羞答答到小镇去卖,一双能卖三角或者五角,后来甚至能卖几块。这些钱就能买些米,交学费。对于别人,芦花是“月明浑似雪”的景;对于我们姐弟,芦花是辛苦,也是钱,我们都能上学,是芦花的恩惠。
母亲的手是巧的。她能做各种鞋,各种繁琐的纽扣。乡镇企业兴盛的时候,她去服装厂做过几年技师。
至今还记得她做的冷蒸,这不是稀罕物,但母亲做得更精致好吃。每年4月,待麦粒饱满但又未黄之际,打下麦粒,去芒去壳,慢慢炒至微香,倒磨盘上磨成粉末,然后撒点桂花干,有时她会狠狠心,再放点白糖,搓成团。
至于吃,父母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父亲嗜肉如命,母亲基本上只吃田头菜,而且只吃一点点。母亲到现在身体指标比孙子外孙还好,这是不难理解的。但父亲以前能吃一大碗肉,肉汁也都用饭团揩拭吃完的,体检下来却也没有什么“+”号,只在79岁那年装了3个支架。
我想父亲嗜肉却不胖,除了姓高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一高,应该归因于他一生劬劳。他少时出海,后来务农,做大匠(修补船只的工匠),在外面忙着赚钱养家,在家里也没法闲着。后来生活转好了,偶尔会住我家来,那两天家里的所有刀剪会全磨利了,地砖也锃亮了,然后他为之四顾,茫然无事,就吵着要回去了。八十多岁了,家里干活,需要爬高上低,他还是自己来,不允许我做,他说你是秀才,秀才动手三年不成。
说也奇怪,装了支架后,父亲身体好了,但淡了对肉的喜爱。每次吃肉,也就是象征性吃个一两块就停下了。我笑他就像《西游记》中八戒过了凌云渡,脾胃一时就弱了。但心里明白,父亲减少吃肉,和做手术时医生的叮嘱有关。
只要觉得不合适,父亲是能立马戒掉任何嗜好的。年轻时爱在空闲时打八胡头(吕四地区的一种纸牌游戏),但有次给人做了局后,就再也没摸过牌。以前爱抽水烟袋,而且烟龄很长,吸烟时,气息经仓水后,变成一串抑扬顿挫的水泡嘟噜声,有如凤凰鸣叫香兰笑,令少时的我很是神往。但有次连续咳嗽了两三天后,他就再也没抽过,那个黄铜水烟袋很快就长满了铜锈。
也许是吃得过于清淡,导致骨质不够紧致,母亲年老了摔倒两次都骨折,都做了手术,以致现在只能拄杖行走,弯腰也变得很艰难。每天洗脚,都是父亲给她洗,给她擦脚。他们泡脚,是两个人一起泡,然后絮絮叨叨说半天话。水冷了,续热水再泡。两人耳朵都开始背了,我们和他俩说话要大声,很费劲。但是他们两人之间闲聊却毫不耽搁。父亲说,从前哪有这么好的泡脚桶啊?母亲说,好啊,那你就泡一辈子。父亲说,明天早饭想吃点什么?母亲说,你做点什么,就吃点什么。
因为要强,母亲以前脾气大,父亲和我们姐弟没少挨过骂,甚至挨过突然扔过来的芦花鞋、楦板。但犹如以前母亲常养的蚕,到“上山”前开始收敛了所有锐气一样,老了的母亲,松弛平静,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整个人沐着光。
有时想,和父母一起,听他们清晰地叙述以往,看他们在场院里喂鸡拔草,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幸而这样的日子还在自己的指头绕着,眼里跳着。
唯有,感恩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