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民
今年5月28日是章开沅先生去世两周年,总该写点什么。
从何写起呢?想起先生讲过的一段话:“我这一辈子写了这么多东西,出了这么多书,我自己客观认为,能够流传下去的,可能就是一本《张謇传》。”(《章开沅文集》第9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61页)先生十分谦虚,“能够流传下去的”何止一本《张謇传》?应该还有《辛亥革命史》《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见证》等等。先生于多个领域卓有建树,多为开创者或领路人。一部《章开沅文集》,皇皇11卷、460万字,早已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泰山北斗之地位。然而,先生对《张謇传》却如此偏爱,足见他对南通张謇情有多深!
章开沅教授致辞
《张謇传》是章开沅一生花费心血最多也是耗时最长的著作,时间跨度长达38年!该书的写作出版可分为两个时期。1.《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以下简称《稿》,中华书局,1986年),从1962年开始写作到出版,经历了24年。2.《张謇传》(以下简称《传》,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0年),距离《稿》的出版已有14年。
《稿》于1962年开始写作,到1964年已完成40万字的书稿,并按约定交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书稿写作很顺利,但接下来的出版却费尽周折。受当时“左”倾环境的影响,出版社先是要求文字压缩一半并对张謇的评价作“降调”处理。修改稿寄出后,出版社再次要求缩短文字,“正在不知如何办才好的时候”,作者因发表在《光明日报》评李秀成的文章而受到批判,书稿出版事宜只好搁浅。接下来又是“文革”,章开沅被列为全校批斗重点对象,罪名之一就是“为资本家翻案”,其张謇研究也被迫中断了10多年。直到1986年,书稿才由中华书局出版,此时距写作已过去24年。这是《稿》;《传》的出版,也是好事多磨。
1986年《稿》得以出版,虽作者自谦“尚不成熟”,“当时就有一个心愿,希望能够加以修订充实,以期有所改进”。但由于该书在张謇研究领域的学术建树前所未有,对学界来讲,无疑是久旱逢甘露。10多年来,《稿》一直是广大张謇研究者的主要参考文献。1999年春,张謇之孙、全国工商联常务副主席张绪武专程赴汉拜访章开沅,希望对原书修改重版。这也正好合了先生“希望能够加以修订充实,以期有所改进”的心愿。2000年新年伊始,章开沅先生按惯例到广州女儿家探亲并修改书稿,谁知刚出火车站就被盗贼偷走存放书稿的行李箱,三个月的劳动成果顷刻间化为乌有!这对74岁的老人来讲可谓打击不小!幸好先生重新调整好心情,逐渐将稿子补了回来。2000年7月完稿,定名《张謇传》,赶在第二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前夕由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出版。
《传》对《稿》的修改,幅度较大。先生在《传》的前言中写道,“我研究张謇虽然动手较早,但过去主要是侧重于研究张謇其事……这次修改虽然时间仍较仓促,但我决心加强描绘与剖析张謇其人,特别是他的心理活动与精神世界。”由“侧重于研究张謇其事”到“加强描绘与剖析张謇其人”。这表明,随着对张謇研究的不断深入,章开沅对张謇的认识也在不断地升华。另外,《传》新补了大量资料,文字也比《稿》增加了60%。
在研究张謇的漫长岁月中,章开沅先生与南通人民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正如他的助手刘莉所说,“在数十年的研究生涯中,章开沅多次受到南通人民的热情接待和无私帮助,与南通建立了深厚感情。他常常无不自豪地说‘南通也是我的第二故乡’。”(刘莉《章开沅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9~80页)
章开沅先生曾先后十次到访他的第二故乡——南通。第一次:1962年9月、10月间,36岁的章开沅为研究张謇第一次踏上了南通的土地。国庆期间受到主人的盛情款待,这位“刚刚在史学的海洋上启航的年轻舟子”竟兴奋得喝醉了。但他很开心:“我一直认为,是南通人的纯真热情使我醉倒,我的张謇研究在如此温馨的氛围中开始,这是我一生的幸福。”(《张謇传》后记)第二次:1982年10月,应邀来通参加江苏省近现代经济史学术研讨会。第三次:1985年8月参加张謇铜像揭幕。第四次:1985年秋,为修改定稿《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来南通住了半个月。主人细心周到地将章开沅先生安排在临近啬园的一处僻静的招待所。先生回忆说:“客厅周边摆满盛开的菊花,推开后窗可见大片大片的菜地、农舍,稍远林木葱茏处便是张謇永远安息于斯的啬公园。几乎到处可以感觉到张謇的存在,我在修订书稿时不断与传记的主人公心灵对话,这可以说自己一生中最佳写作状态。”(同上)第五次:1999年11月为召开第三次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来通查阅资料。第六次:2002年11月来通参加金沧江学术研讨会。第七次:2005年5月,参加南通“中日近代企业家的人文关怀与社会贡献——张謇与涩泽荣一比较研究”国际会议。第八次:2006年11月来通参加第四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作《展望21世纪的张謇研究》主题演讲。第九次:2009年4月赴南通海门参加第五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作《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主题演讲。第十次:2013年7月,出席南通市纪念张謇诞生160周年座谈会暨新版《张謇全集》首发式并讲话,时年87岁。
在章开沅的心目中,“南通”与“张謇”早已融为一体了。所以,先生在25年前就独创了一个名词——“南通张謇”。他在1986年出版的《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的序言中写道:“在中国走向近代化的艰难途程中,张謇是极其重要的早期开拓者之一。他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为我国实业和教育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张謇是南通地区哺育成长的历史人物,南通又由于张謇的辛勤劳绩而成为中外瞩目的名城。人们谈到张謇必然想到南通,谈到南通又必然想起张謇——‘南通张謇’已成为一个具有深刻含义而且流传海内外的历史名词。”18年以后,章开沅先生在《民营企业家的伟大先驱——纪念张謇先生150周年诞辰》一文中再论南通张謇:“张謇的志趣主要是做事,其座右铭是:‘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人生就是做事,做对国家对社会对老百姓有用的事,事做完了,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人世。‘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身伴五山灵。’座右铭浓缩成为墓门联语,张謇终于履行了自己的质朴承诺。他把自己的生命与南通融为一体,‘南通张謇’遂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一块难以磨灭的丰碑。”(章开沅《论张謇》经济日报出版社,2015年7月,第268页)
仔细阅读,便可发现两个“南通张謇”的视角有所不同。前一个,侧重于张謇的业绩;后一个,侧重于张謇的精神。这也是先生对张謇认识的一次升华。这和《稿》与《传》区别如出一辙。前者“侧重于研究张謇其事”,后者“加强描绘与剖析张謇其人”。
在章开沅先生65年的学术生涯中,一部《张謇传》,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而“南通张謇”,则魂牵梦绕了他大半生!先生自述道:“我有幸于1962年初访南通,从此与张謇研究结下了不解之缘,50年来与张氏家族成员及南通几代研究者建立了终身不渝的深挚情谊。”(《张謇全集》序言)“我每次到南通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而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便是张謇研究这个共同的事业。”(《张謇传》自序)
由于身体原因,章开沅于2002年宣布告别张謇研究。《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是章开沅2009年在第五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演讲的标题,也是先生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写张謇的文章。文中指出,“张謇研究也是‘有用事业’,无论从学术与社会而言都是如此。我们只有用张謇的事业精神,殚精竭虑,精益求精,才能把张謇研究当作一番重要事业做得更好。……我早已宣布告别辛亥革命,但对张謇研究却情犹未了,因此略献野叟曝言,或可供有志者借鉴。祝愿张謇研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通海学脉,世代绵延!”(《章开沅文集》第5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54页)
章开沅先生虽然在2002年已宣布告别张謇研究,却又情犹未了。2005年在给《张謇研究》年刊写的《我的祝愿》(代发刊词)中,首次提出“用张謇的精神研究张謇,以严谨的研究发扬张謇精神”;2009年再次强调“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在“告别张謇研究”多年之后,又多次提出“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可见这一命题是多么的重要!
我们一定要铭记先生最后的谆谆教诲——用张謇精神研究张謇,以严谨的研究发扬张謇精神,把张謇研究提升到更高境界,使张謇研究在通海学脉世代绵延。
这,或许是我们对章开沅先生最好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