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继高
在华夏文明的长河中,大凡有影响、有名望的人物,名字后面都带“子”,诸如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孙子、韩非子等。好玩的是,我父母的朋友,名字后面也带“子”。
第一个,当说那个“拐子”了。在我们那一带,习惯把身体残疾的瘸子称为“拐子”,我父母最重要的一个朋友就是这个“拐子”。
说起这“拐子”,时间来到1953年7月。这一天,他独腿骑自行车,从黄桥赶往如皋张黄港看望姑妈。毕竟是单腿蹬车,速度快不了,当骑到我们夏家湾地界时,天色已晚,下起雷阵雨,把他淋成了落汤鸡。我父亲路上正好遇见他,立即上前帮他扶住自行车,带他来到我家躲雨。
母亲见父亲带回一个避雨的拐子,心生怜悯。看看眼前这个落难人,母亲估摸着父亲的衣服他勉强可穿,于是翻箱倒柜找出几件干净衣服,让他赶快去里屋换上。母亲又烧好一碗红糖姜茶,让他趁热喝。
父亲与他拉起家常,了解到他叫何国贵,黄桥何家庄人,时年24岁。在著名的“孟良崮战役”中,因电话线被炮弹炸断,首长命令他骑马送信,结果又一发炮弹打来,炸得他人仰马翻,因此失去了右腿,被评为“特等残废军人”,那时他18岁。转业回到家乡,乡亲们见他失去一条腿,都称他“拐子”。
说话间,母亲端上可口饭菜,招呼父亲陪他吃饭。饭后,母亲铺好床铺,请他早点休息。第二天,天已放晴,淋湿的衣服,母亲已为他烤干了,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又要出发。临别前,他指着躺在稻草摇篮里刚出生4个多月的我,对我父母说:“这个小孩,就认给我做干儿子吧。”从此,我就有了这么一个“拐子”干爸。
我长到7岁,有点懂事了。听父母常说起这个“拐子”干爸,就很想去见他。那时交通不发达,记得是父亲用小木船载我去黄桥的。这时,干爸已结婚成家,我有了干妈。从此,我与干爸干妈亲近起来,每年放暑假,都要到他们身边过上几天,他们为我买书包、做衣服、做鞋子。
后来,我参军入伍穿上了军装,每次回乡探亲,也一定要赶到黄桥去探望他。直到有一天,他战伤复发,大出血,生命垂危。这时的我,已下海搏击,闻听这噩讯,放下所有工作,立即赶到黄桥,陪在他身边,干爸终因当年伤得太重,发作后就难以挽救而去世,享年66岁。
直到今天,我与干爸的儿子、孙子们仍保持密切联系,纪念“拐子”干爸的香火从没断过。
父母带“子”的另一个朋友是聋子。聋子视力很好,出生在里下河地区的他,识水性、会掌船,便干起了放鸭子的行当。每天赶着几百只鸭子,从这条河转到那条河,风里来雨里去,被人称为“聋子鸭司令”。
那些年,我的父亲也常在河里“捞生活”,扒一种名叫“蚬子”的带壳水产,与聋子鸭司令常在水上见面,久而久之便成了朋友。
聋子因为聋,与他说话的人不多,他说话别人也听不懂。这样一来,时间长了,他便渐渐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更不善说话了。聋子内心越发苦闷。父亲理解他的心思,只要在河上遇见,便把船靠到岸边,手一招,示意他把鸭子收拢好,两人坐在船头,手势加肢体语言和简单口语,侃起大山。每当这时,聋子鸭司令总是非常开心。
有时下雨,父亲和聋子鸭司令无法下河干活,父亲便把他请到家里,让母亲炒点花生米,做两个小菜,两男人对饮几盅。有一次,酒多了点,聋子鸭司令敞开心扉。他对我父母说,他已三十好几了,希望找个女人成个家,以后两人一起放放鸭子、卖卖鸭蛋。我父母知他耳虽聋,但本分又勤劳,便用心为他张罗起婚姻大事。过了一段日子,还真觅到了一个意中人。成家后,两人一起放鸭子,放养数量翻了一番。在“百万雄鸡下江南”的年代,其实,聋子鸭司令也向江南出售过上万只鸭蛋,日子越过越红火。40岁,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聋子鸭司令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满月那天,特地给我父母送来了红蛋。这段情谊,一直持续到我父母离世。
父母带“子”的朋友中,不能不说到的还有个“瞎子”。瞎子正与聋子相反,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敏。
我父母的瞎子朋友名叫陶海涛。海涛本不瞎,三四岁时,因一场持续不退的高温,把他的眼睛烧瞎了。从外表看上去,他的两只眼睛仍乌溜溜睁着,一眨一眨的。不知情的人根本不知他是瞎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睁眼瞎”。
海涛成为我父母朋友时才十六七岁。他是个不幸的孩子,父母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病,被村里人称为“呆子”,他父亲清醒时,还能与人做简单交流,母亲整个儿就是一“傻子”。
那年月,我父母常在集市上摆摊卖自家的农产品,什么山芋、芋头、南瓜、茄子、花生、嫩玉米、扁豆、丝瓜、毛豆,到什么季节卖什么货。
一次,海涛父亲还算正常时,找到我父母说,我家也有这些农产品,你带着我家海涛帮忙卖一卖。我父亲为难:可孩子眼睛看不见啊,怎么摆摊?海涛父亲说,他耳朵听得见,有人来买,你们帮忙称一称算个账。
我母亲听出点门道,对他说,行,瞎子摆摊,也是特色,说不定还能吸引更多的人来。从此,我母亲的摊位边上多了一个瞎子摊位。
效果还真让我母亲说中了,那些红黄绿蓝的菜蔬一放好,瞎子海涛的摊位上确实要比其他摊位上的人多,有的人可能出于同情,有的人可能觉得稀奇,他们要看看这瞎子如何做买卖。其中也有恶作剧的成分,有人故意戏弄他,对他说:“瞎先生,称三斤花生米给我。”此时,海涛的脸总涨得通红,双手搓着裤沿,不知所措。时刻关注他摊位动向的母亲,不用他开口,总丢下自己手上的活,先帮海涛把买卖做成。
由于我母亲的影响,海涛家的农副土特产品越卖越火爆,日子好转。多少年过去了,从海涛16岁到29岁,我父母就这样帮他摆着地摊,直到有一天,海涛娶到了媳妇。媳妇持秤上市,摊位仍紧挨着我父母。
经过十多年的练摊,瞎子摊位在这个集市上已很有名气,他家的农产品无需叫卖,人们都会主动过来抢着买,一方面是想看看海涛媳妇的模样,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他家的农副土特产品货真价实。而几乎所有来到他家摊前的人,都要忍不住对我父母称赞一番。这件事,成了这个百年集市上的沧桑往事,至今还在小镇上被人津津乐道。
在我父母的朋友圈中,还有麻子、楞子(说话结巴)、驼子。他们一辈子同情弱者,乐善好施。这对我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在后来的商海沉浮中,所倡导的公司文化就是“舍得给予,成就他人,改变自己,超越期望”,后来又增加了“与人合作,要让人舒服;与人相处,要使人温暖”。谢谢父亲,谢谢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