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机枪下,沙场边,新坟旁,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里,《牡丹亭》的美艳唱腔几度响起,杜牧有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然而,和春社旦角童佩云在断井颓垣里演绎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生生死死为情多”,真的是隔江犹唱后庭花吗?
新中国解放前夕,昆曲戏班和春社在外乱内忧的境遇里艰难求生,几多沉浮——看完陈佩斯主演的话剧《惊梦》,由衷地感叹,这个艺术至上的故事,讲得真好。两个半小时,始终被包裹在剧情里,比死亡更有力量的传统艺术之美和传统价值观里诗性的部分,凌驾于战争之上,直照向动荡沉浮里的人性深处。
其实,故事的前小半部分还是有点流俗的,无非是利用各种错位、对比和反差淡化了时代的悲剧底色,拉满喜剧效果。班主夫妇的“大爷老妈子”组合,也实属套路。但是其余的,真的就可圈可点了。一部现代歌剧《白毛女》,把三个群体(解放军、国民党、和春社),一个游离的个体(常少爷)纳入同一时空;一曲传统昆剧《牡丹亭》,则把几条线索、几种命运交织,粗野与细腻混搭、戏谑与悲情同在,血腥残酷的现实和唯美空灵的超现实构成传奇的一体两面。
而且,不仅故事讲好了,还把新旧艺术结合了。《惊梦》用戏中戏的结构在当代话剧里演了旧时昆曲,在多维的时空里,回应着传统的审美呼唤,告诉观众无论时代怎么变,从传奇而来的昆曲,经历了传承和积淀,始终没有变。因为它代表了一部分中国,在流传的过程里形成了一种文化基因,一种集体审美。
《牡丹亭》里最著名的一折《惊梦》,经典的旋律和唱词,是用合乎情理却不合乎时宜的方式穿插在剧中的。尤其反常的是在于处长要枪毙何凤岐时,童佩云冲上去共生死,两人在枪口下站直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演绎起了柳梦梅与杜丽娘。让人大开耳目。如果说前面那段赢得全场大笑的对白:“我们革命不是为了称王称霸、作威作福——那是为了什么?”是用喜剧效果完成了对权势的消解,那么此处,剧作是迂回了四百年,用在炮火中惊艳的水磨调,完成对暴力和战争的批判,同时,将观众带进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幻境。这戏中戏究竟在戏里还是戏外?唱的是谁?又是为谁而唱?话剧《惊梦》想要表达和对抗的,就在水袖翩飞、心痛神痴中,咿呀婉转暗示了出来。
这种无声的反战情绪,在剧终时得到了更充分的表达,老班主决定将几经波折、一直没能上演的《牡丹亭》大演三天三夜,与看官同乐,这些看官是谁?活下来的人,也有亡魂,“那边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坟。谁的坟?打仗死的。”爱戏如痴的常少爷演的睡魔神,引着谭世杰、王虎、陈招娣们绕戏台而行。阴的、阳的;疯的、正常的;梦里的、梦外的,都聚在《牡丹亭》边,雪纷纷扬扬下着,台上是如花美眷,台下是似水流年。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汤显祖说,“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 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这一段话,完全可以拿来致敬《惊梦》结尾。艳曲警芳心的终极之美彻底消弭了艺术的边界,如意的艺术无所不如!
情之至可以扭乾转坤,改变造化的秩序和命运的安排。《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至情感动了冥府、花神、封建统治者的皇帝,最终因爱还魂。和春社的三天三夜,则是在白雪掩盖了硝烟的大地上,让传统的美借着《牡丹亭》新生,让所有的爱戏之人都得偿所愿。没有直白的口号标语,但是老百姓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一目了然。此时再想到前面,国民党将领与另一个阵营的老同学通过电话后,唱着《步步娇》转身,一步步走向黑暗的舞台后方,完成他人生的立场,忽然想起一个词:众生平等——在艺术面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汤显祖借杜丽娘之口唱出的对自然和青春的热爱,对美好春色的惊叹和对现实命运的感伤,有百年同悲的力量。
天下几多追梦人,从古典的《牡丹亭》到现代的《惊梦》,同样是“理之所必无”,却是“情之所必有”。难忘的是长长的谢幕。演员两两上台,而他们身后的戏台上,丝竹管弦不绝,纯美爱情化作粗粝生活底色上的嫩绿娇红,用多彩消解了伤痛,又带来了一切。《牡丹亭》永不谢幕,艺术和热爱永不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