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前日看你提及老报社附近的莲塘，便想着或许是你要辞别南通的时候了。昨日接信，得闻佳讯，欢喜之至。而也想不到，报社大楼竟已拆去。清楚记得从前去过的每一次，那片莲池我也十分喜爱，路边还有人摆摊卖莲蓬和锦荔枝吗？
不久前在二条的众星堂买了一小册和刻本，文化十年（1813）序刊本《浩然斋诗话》，翻刻自武英殿聚珍版。和刻本翻刻汉籍者极众，但得唐本原韵者却不多。江户后期市面常见的和刻本封面大多为厚质和纸，开本偏大，字体也是一望而知的日本书体，更不用说行间假名点画，以中国审美来看，说漂亮就有点勉强。这一小册却是例外，封面与内文用纸尽量选择接近宣纸质地的薄软和纸，正文虽有训点，但字体充分接近原本，不论外观还是物质形态，都称得上精致可爱。
卷首有柴山老山（1788—1852）《刻浩然斋诗话序》，文采很普通。他本姓菅原，后改姓柴山，名琴，字冰清、太古，号老山、海棠园主，世称“柴山老山”，“菅琴”是中国风格的名字。他生于岐阜揖斐，曾游学江户，后往纪州藩担任教师，天保年间（1831—1845）回故乡，开塾授徒为生，不见诗文集传世。他是你的老熟人梁川星岩的同乡好友，序中“诗禅”即星岩，他们曾在文化八年（1811）选辑范成大、杨万里、陆游三人律诗，刊行《宋三大家律诗》。武英殿聚珍版《浩然斋雅谈》有上中下三卷，由柴山序可知，他认为当中只有中卷诗话最可读，因而此书扉页虽依原刻作“浩然斋雅谈”，但正文仅有诗话，故封面题签作“浩然斋诗话”。这种取舍在梁川星岩的跋文中有更详细的解释，“浩然斋雅谈三卷，宋周弁阳所选，考证经史、评论文章者为上卷，诗话为中卷，词话为下卷，各以类从焉。按，周以词人著，而治经史文章，已非本色，其说不为无谬误，故断不可取也。品骘诗词，则极有见解，各为可取。但词者，非吾人之所日用，今特刻诗话一卷，以问于世”。
梁川的文章比柴山要好些，不过以我们重经史远逾诗文的传统来看，这番见解委实新鲜。当然，舍词话而取诗话，在日本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作汉诗尚且算得上江户时代文人的必修技能，填词却是极小众。此册卷首有“笔歌/墨舞”（白）、“吴策/之印”（白）、“吴文/英父”（白），是江户后期大阪篆刻家吴策（1798—1863）之印。吴策字元驭、成章、子方、文英，号北渚、乌舟、藻亭、鸣葭堂、习静斋等，通称肥前屋又兵卫，明遗民后裔，精于篆刻，有《北渚印存》《吴氏印谱》等传世。吴家世代经营“唐物屋”，即进口出售中国商品，是大阪有名的外贸商，因此吴策从小有机会投身学问和书法，师从篠崎小竹、前川虚舟等篆刻名家，深得关西文化名人赖山阳欣赏。吴策篆风古雅，更为这小册添得中国风情。
不过，此册果真翻刻自“武英殿聚珍版”吗？武英殿聚珍版向有内聚珍与外聚珍之分，原活字本即所谓“内”，其余翻刻本即“外聚珍”，但亦以“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武英殿聚珍版全书”等统称之。国图有武英殿聚珍版《浩然斋雅谈》，傅增湘1943年跋并录卢文弨批校；另有李慈铭批校同治间江西书局翻刻本；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有浙江重刊武英殿聚珍版。对比之下发现，和刻本《浩然斋诗话》应该是从浙江重刊本翻刻而来，因其书体与浙江重刊本更接近，而江西书局翻刻本的书体则更近于武英殿聚珍版。比如卷中页一“步”，武英殿活字最后一撇弧度自然，江西书局翻刻本与之同，浙江重刊本这一撇起笔较重，接近竖折撇，和刻本亦如此。同页一末行“已”，武英殿活字本末笔竖折钩起笔处与初笔横折不相合，江西书局翻刻本与之同，浙江重刊本竖折钩起笔处与初笔横折接近，近于“巳”，和刻本与之同。页二“真”，武英殿活字本上部作“上”，江西书局翻刻本与之同，浙江重刊本上部作“匕”，和刻本与之同。此等用例尚有许多，不一一枚举。
江户时期，浙江与长崎海舶往来频繁，浙江所刻书籍自比他处更易传入日本，是故内外聚珍之中，江户后期的学者文人较易入手的是浙江重刊本。柴山与梁川所得应是零本，未见丛书第一册卷首的“遵旨重刊武英殿聚珍版书/浙江省通行”字样，故不知此为“浙江重刊”。原本每部卷首均有总纂官、纂修官所撰解题，其下作“武英殿聚珍版”，版心下方多记校者姓名，江西书局翻刻本一仍其旧；而浙江重刊本卷首解题下作“武英殿聚珍版原本”，版心下校者姓名未予保留。
岐阜县图书馆也藏有和刻本《浩然斋诗话》，卷末有刊记，“文化十一年（1814）甲戌孟春发贩/读骚斋藏版”，其下“发兑书林”有京都植村藤右卫门、大阪泉本八兵卫、尾阳片野东四郎、江户的西村源六与英平吉。而我的小册卷末并无此页，这在和刻本中也极常见，版权所有者时常变动，后印本往往不见版权页。当然，考虑到此本曾经吴策之手，那么也是江户时代的书纸无疑了。
这两日京都已全然入夏，近山楼的碗莲已开尽，结了大大小小的莲蓬。今天下午又要去姬路上特殊讲义，打算带些清刻本、和刻本去，这册小书也在其中，作为高度接近中国趣味的一例。这封信是“京都通信”的终篇，十二年来，从闻木樨香，到风荷翩翩，我觉得很完满。期待你的姑苏消息，今后我们都是异乡人了。
松如
癸卯榴月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