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富贵与神仙

◎王竹馨

“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不得志可以把高适的前半生带过,只要青史里有这么封侯拜相的一笔,也不算枉在人间蹉跎六十年。《旧唐书》中李白占据的篇幅就一页,只是“少有逸才”这四个字已声如洪钟,压过同袍可遇不可求的才情。这些诗人生前天南海北因缘际会,长安一会广陵分别,身后却也平等记录在唐书列传里。

大唐有普通人吗?或许是渔樵耕读的百姓,或许是屡屡落第、功名错臂的书生,但一定不包括《长安三万里》的诗仙诗圣,一定不包括那个家喻户晓的李白。

盛唐又在哪里?在史书里、在庙堂江湖,唯独不在李白心里。若这是他的盛唐,为何明珠蒙尘诗才蛰伏数年,为何晚境凄凉死于当涂,尽管故事最开始,他对高适说:“你我生当如此盛世,当为大鹏。”

李白对高适说高兄是最好的朋友,但他和元丹丘“故交深情,出处无间”,又说和杨山人“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李白好友太多,李白的真心话也太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能让他在世间驻足片刻的仿佛都是知己。你被他的意气风发感染,也为天才临世赞叹,但你留不住这只展翅高飞的大鹏。读李白是这样的,在他的诗里翻过千年光阴,越过尘世悲歌,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石器时代不再,只有雅俗共赏、宜文宜武的后朝。千种圣人情思、万条金科玉律在此碰撞,他的诗可以秣马厉兵、横扫千军,也有嘉鱼美酒、鸿雁于飞。那武功之歌、闺怨之词,都是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所来的经历。他行经青山、路过水畔,无一不是剑与酒的陪伴。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的《李白诗选》在几次提到李白的出世思想时,都将之定性为消极。好像逃避就是一件消极事,就连诗仙也不例外,可身在凡尘中,又怎为诗仙。大鹏不会生来就想浪迹江湖、寻仙问道,只是年少行卷被拒,干谒之路受阻,一日待诏翰林又经宦海浮沉,入仕总比出世艰难。“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只是高官敷衍李白的话术,而惊世之才却只作三首《清平调词》,为帝王纵情声色犬马。唯有道,总不会辜负有任侠之气的李白,不会辜负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青云之志。

高适远赴一个又一个十年之约,第一次李白停留天下销金窟,沉醉扬州脂粉地,二人不欢而散;第二次长安再遇,李白供奉翰林风光无限,所来所往皆是金章紫绶。高适眼中,李白好像没有不醉时,他羡慕李白的洒脱,却也会贯穿自己的坚持,一把高家枪,不能得玉真公主的青眼,但可扫安史之乱的沉疴。

高适把《河岳英灵集》一页页翻过,会看到谁?看到曲江宴那日头顶簪花、策马而过的常建,看到明月与酒不离身、大喊他“高三十五”的李太白,看到终日弹琴啸咏隐于辋川的王维,忽而又想起并不位列河岳英灵的后生杜甫,最终还是闪过自己客居梁宋、大器晚成的一生。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临终歌》里,大鹏终于力乏,承认孔丘已死,不遇知音。“你是谪仙人,要回天上去。我是世间人,我在世间盘桓。”在世间盘桓的高三十五终于功成名就,他的功绩不在花柳繁华地,不在晴耕雨读的商丘梁园,而在大唐的乱世里、在谥号为忠的古冢里。

每一把剑都有自己唯一的剑鞘,谪仙人与世间人,总会各得其所。

2023-08-04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44692.html 1 3 富贵与神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