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与医生相遇，有时并非遭遇了飞机、火车上的紧急救命时刻，相反，患者多数情况已经痊愈，医生也早就忘了病人曾经遇见过怎样的一段人生低谷。

我的一位朋友严医生，曾带着妻子女儿一起开车到苏北游玩，在专心打望种植基地的鲜花美景时，不小心将车开进泥淖里，这下，后轮陷了进去，无论怎样点火、踩油门，都无法把后轮从泥地里拔出来。

正焦急间，田野上来了老老少少一群农人，他们站在高处，看到深陷泥地不能动弹的小轿车，几乎无需动员，乡人们从爷爷到孙子辈都赶来了，他们带着铁铲、镢头、自家烧制的土砖和木块，准备合力将后轮垫高，帮助严医生脱困。

果然，在老少三代精壮汉子的助力下，严医生的车轮飞转，突然他的车像拔地而起的豹子，终于蹿上了高处土埂。当严医生下车感谢他们时，忽然其中一名六十来岁的老者上前一步，双手捧住医生的手，就要行下拜大礼，慌得严医生赶紧上前一步，架住了老者双肘，把他扶起来。老者问：“15年前，我的小肠坏死，当时别人都说，要把小肠全部切除，如果不花大价钱再造一段人工小肠，我将来就得靠输液过日子了……严医生，你还记得我不？”

严医生思量三秒，猛喝一声：“你是老龚？15年了，你竟变成这样了。身体可好？”

老龚笑着招呼周围的年轻人，道：“快来，这是我儿，这是我大侄儿，这是我嫡亲的长孙。都来见过严医生。”严医生一一招呼他们，老龚大声地感叹说：“老汉我有福气啊，当年遇见您，终于保住了近两米长的小肠，活到今天，看着我孙子上大学、当大学生村官，严医生，你给了我15年的晴天。不嫌弃的话，一定要住我家，今晚咱得叙叙旧。”

当晚，从医25年的严医生第一次喝醉了，他记得，在醉眼蒙眬中，看到月亮起了毛边，这家人每个人的笑脸中都含着泪光，那笑容也起了湿漉漉的毛边。严医生曾救了他们家45岁的壮劳力，他们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而看到昔日的病人能吃能喝，医生心中的欣慰之情也无以言表。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举杯，为田野中的重逢、为这命运之神安排的巧遇而干杯。

严医生第三天中午带着妻女离开时发现，他的车子被洗得干干净净，连排气管上溅到的泥点子都被擦拭得一干二净。山一程水一程，全村人能来的，都来徒步为医生送行，严医生缓缓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到，朴实的农人在大太阳下走着，他们，从爷爷到孙子、从叔叔到侄儿，都在布谷鸟寂静又辽阔的鸣唱中走着，无论严医生的妻子怎么挥手劝说，他们也不肯止步回去。

村道两侧，稻香四溢，每一朵野花都在与另一朵轻轻耳语，在这充满治愈与惦念的大地上，任严医生是多么理性的一个人，在这一刻也受到了厚重又源源不尽的情感撞击，不由自主地泪眼蒙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