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蔚民
时间拨回十八九年前的春季,某天上午九点半,我与一个叫黄孝阳的人假坐通城友谊桥附近的名典咖啡馆,二楼卡座,我面向东,他面向西,他给我点了杯卡布奇诺,自己点了杯摩卡。
现在我闭上眼睛,努力地追忆关于那天的一切,他情绪低落,略显颓废,身体微胖,一张发际线很高的圆脸,脸上散落些许雀斑,让我联想到格非笔下的褐色鸟群。刚见面时有些拘谨,他介绍自己来自江西抚州一座叫临川的小县城,或许他提及过他的家乡离婺源不远,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垠的油菜地,那些金色的花瓣让我的情绪开始泛出光泽。如此云云,话匣子慢慢打开。
那次见面,是应黄孝阳所约,当年,他在新浪网文学论坛厮混许久,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读过他连载的一部长篇,篇名已经消失在记忆里,难以打捞,感觉他文字老辣,有些先锋派的语感,但又异于余华、苏童之类,自成风格。
黄孝阳打电话约我时,应该是个周末,接通电话时,夕阳涂满办公楼西侧的玻璃。他自我介绍叫黄孝阳。我愣了些许,才想起有个叫黄孝阳的作家。他说:“我从你的小说里判断出你也是通城人,能否见面详聊?”
那个上午,我们聊着关于小说的话题,从余华到博尔赫斯,从《百年孤独》到《尤利西斯》,聊了片刻便有了一见如故之感。根据黄孝阳的叙述,那段时间他貌似遇到创作瓶颈,对每一段甚至每一句叙述均不满意,陷入无限修改的泥淖里。说完,他揪了揪有些凌乱的头发。我给的建议是,玩弄文字,戏耍文学,不当文学奴隶。人生如梦,因下午要加班,我莫名地说了一句就匆匆作别。
关于那个上午,其实还有一些不确定的补叙。如我好像谈到海明威和他的命运。当他提及已经出版了六七部小说时,我感到有些震惊。他好像提到茅盾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为中国文学的落后痛心。“总有一天我会获国际大奖的。”他说这段话时,目光坚毅,让我顿生敬意。但在返程时,想起那句话,我摇了摇头,感到莫名的心悸。
上次我点的那杯卡布奇诺你都没有喝。黄孝阳说这句话时,应该是近半年后的某日中午,他喝了不少酒。当时我浅笑一下,没有接那个话题,没有解释我基本不喝咖啡,而且初次见面语境很好,思绪放飞。这是第二次见面,也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面。
从名典咖啡回到金沙后,我带回了他赠予的一套小说《浮世绘》,加了QQ,三两天在QQ上问候一下,偶尔会谈谈写作技巧等。随着心境转变,他满血复活了,一旦进入创作状态,联系极少。直至近半年后的一个初秋下午,他用小灵通打来电话,说是电视台约他做个访谈,喊我去捧个场。我说,我怕晕镜头。他说不管,就这么定了。我只能忐忑承情。
节目录制后,黄孝阳组了个饭局,录制过程与他原先的设想有所背离。与我道别时,他说出了心中的困惑,为什么网络文学不被学院派认可?我说,各玩各的,为什么要被认可呢?他突然冒出一句:“总有一天我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句话我印象深刻,绝非杜撰。
2020年12月28日深夜,获悉黄孝阳去世的消息时,我有些愕然,一种莫名的悲伤从天而降,感知到首次见面返程时的那种心悸。我知道他后来去省城工作,具体哪一年已记不清了。到南京后,他在QQ上给我留了言,我祝贺了一句,慢慢断了联系。一是他的确很忙,二是我已经不玩小说了,文学这座桥梁倒塌了,我们各自彼岸。当听说他是领奖前夜突然病故时,我突然想起他说总有一天他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豪言壮语。这个场景就蚀刻在我的记忆深处,他还站在那片正午的光影里,疲惫而又毅然地跋涉前行。
时间就像一列火车,我们仍然含笑坐在二楼卡座上,我面朝东,他面朝西,我端起面前的卡布奇诺,轻嘬一口,然后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