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去了滨江公园。
不知什么时候,我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之所以喜欢去那儿散步,一来离家近,步行不到刻把钟就到;二是公园里有山有水,亦花亦木。这在通城绝无仅有,而且都是些自然山水,没有人工刻意装扮的痕迹。
对我来说,无论春夏秋冬,滨江公园都是美的。春看江水夏观日,秋望江苇冬赏梅。
春天是长江涨潮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江的水位渐渐涨高,江水能盈满到岸石上,一波又一波“扑通”“扑通”拍击着堤石。我这么想,这是大江在歌唱,在吮吸着春天的气息,让我感到春天的蓬勃生机。
我看着这一江春水滔滔东流去,心想不知有多少春天的花瓣随着江水流向远方的大海,成了海洋中朵朵翻腾的浪之花。
鉴真和尚就是这浪花中的一朵。他六次东渡日本,第五次在长江遇险,在狼山避难。公园里的龙爪岩上建有“鉴真渡江亭”。我伫立江边,凝望江亭,眺望大江,江风浩荡,山耸水瀚,山光亮、江水长,山水迢迢见扶桑。
夏天的滨江公园简直就是个诗情画意的伊甸园。一到夏天,人们都喜欢来这里散步溜达,吹风纳凉。年轻人成双成对地静静坐在江边台阶上看江中夕阳,因为这里是通城观赏夕阳余晖的最佳地方。
黄昏时分,夕阳余晖把江水映得红彤彤。此时,江面上的轮船来来往往,船桅上都悬挂上了红日,从岸边看仿佛是挂在船头上的大红灯笼。我一边眺望江中的红日晚霞,一边看着这些年轻伴侣的背影,会想这些伴侣来到这里是不是要把那红日当成定情的红灯笼挂在他们的婚房。
秋天的滨江公园在四季中最具有色彩。入秋后,公园里的黄泥、马鞍两山悄悄披上了绚烂秋装。而江边芦苇荡更是一片银光茫茫。这里的芦苇不同于其他地方,因为生长在江水中,因而气势恢宏。那无数银色的芦花,秋阳下,熠熠生辉。
秋季,在这里也可登高望远。在望虞楼上,眺望江南,天高江宽,能隐约看到长江对岸的常熟。遥想当年,张謇先生建此楼,散步山上,眺望虞山,缅怀恩师。师生之情恰似江水相连,江山相望。
在这里能看到整座狼山。山上树木叠翠,层林尽染;山顶之上,一塔支云,一宇寺庙;山脚之下,一川大江,一座通城。山露峥嵘,江腾祥和。
通城冬天向来少有看景的地方,然而去滨江公园赏梅,则成了冬季里最美的风景。黄泥山、马鞍山的东麓,有一处梅林,有个极雅致的名称“梅林春晓”。从西沿着江边向东走,到了龙爪岩正门再往前走三百米左右,就到了这片梅林。一入腊月,渐次开花,花期一直延续到早春二月,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六年前,我总感到头晕,医生说是眩晕症。吃了一些药片总不见好转,心情不怎么好,于是我就到滨江公园散步。几年下来,头不昏不晕了,我真不知是不是常去滨江公园散步的缘故。滨江公园的景色不仅惹看,或许也能治愈心灵!
我为林黛玉树起一块碑。
竹丛旁土地的骨殖被我掘起,一块破败的石板被竖起。青苔疏朗的竹影下徘徊,仿佛刚刚从龟裂的石缝中攀爬而出。
这是我送给林黛玉的见面礼。
竹叶摇曳,颦儿无言。当她乘舟背井离乡,回眸遥望姑苏城,黛玉是否也曾无言中泪洒清江?泪,黛玉的生命,颦儿的精魂。她为宝玉而哭,为自己而泣。二公笔下无情,为她穿插上“绛珠仙草”的命运丝线,以泪报恩,泪尽而逝。雪芹凄凄之眼所见,零落之笔所落,勾勒出一幅黛玉红颜薄命的香消玉殒图景,如此惨淡,如此脆弱。
然而,黛玉却似不愿为笔所缚。她如何是个柔弱无力女子?依稀记得潇湘妃子三菊夺魁,也忆起颦儿醋言醋语嬉笑怒骂。我眼中的黛玉,不是那株为宿命所裹挟的可怜仙草。她敢爱敢恨,她曾将欢声笑语遍播大观园,也曾于潇湘馆泪洒风雨词。她有血有肉,从不是一具供给转生的空壳器皿,而是喜怒哀乐同冬风的凛冽、春风的和煦一般真实的自由少女。少女的眼泪哪里是命运的祭品?那分明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火热烙印!
黛玉是自由的信徒,她穷尽一生追逐着自由。她可以丢开读过的四书,痛吟诗作、泼墨挥毫;她愿置封建礼教的威压于身外,朝自己灵魂的完美契合者奔跑,哪怕眼泪消散在桃花气息的风中,哪怕那颗病弱的心脏停止跳动——
然而,你又何苦将自己困在宝玉的笼中呢?那日你焚毁诗稿,烧尽旧帕,病榻上弥留之际仍高呼“宝玉”,为什么?“宝二奶奶”的愿望幻灭,你便爱情破灭,情尽而亡了吗?就像高鹗所告诉我们的那幅光景一样?我偏道她从情海中解脱!
黛玉岂为此等庸碌之辈?情爱之事,是宝黛之表象;共赴光明,才叫二人契合。黛玉怎会困于情网?黛玉大抵是最早看穿红楼皆为一梦的人。金陵十二钗多为命运玩弄而死,或被封建礼教榨干了灵魂,或在情海中窒息溺亡,或碌碌一生终为一场空……我却不觉黛玉如此。她蔑视教条,保有健全人格,方才与另一个叛道离经者宝玉相恋;而她发现宝玉亦困于红楼一梦中,又该如何?她终于明白她的泪无需再为别人而流。在这场数载的黄粱一梦中,她是颦儿,是潇湘妃子,是寄居贾府的林家小姐,更是绛珠仙草;然而梦醒来,她发现自己只是林黛玉。
焚稿,她不再是潇湘妃子。燃帕,她不再是颦儿。于是,她收住最后的眼泪。她不是为爱情而死,纵然高呼宝玉,也无非是她在人世间梦想不绝如缕的回音。一块为自己竖起的碑会赢得最终的安宁自由。
宝玉,当你在黛玉灵前痛哭,你是否为神瑛侍者?但愿你不是,哪怕只有那一刻。当你于梦中呼喊“我偏说是木石前盟”,你可听见黛玉的叹息:无需木石,只需宝黛。
黛玉,困在那梦里,你想必早已累了吧?不必再演这春秋大戏,愿死亡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我望下那竹下的碑,忽然觉得这般故作庄重是一种亵渎。
黛碑落地,土落原处,尘埃落定,空留竹丛飘摇。
你好哇,林黛玉。
◎吴德根
◎於子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