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转庭梧，人却独向隅。此时的南通博物苑，是感秋的好去处，馆内馆外一路人影憧憧。迎着朝阳，67岁的丛球山像往常一样，蹬着脚踏车，由远及近。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库房，为尘封多年的古旧书画“诊病就医”。
“现在是修复它们的最佳时期。”丛球山告诉记者，书画装裱修复，对空气湿度有着严格的要求，抓住最好的时间能够事半功倍。说着，他便拾掇起工具、材料，为眼前的6件扇面字画开启修救。
沉浸在幽静的角落，他与古画做伴，自得其乐。更令他欣慰的是，从3年前起，这里又添了一份生气。他收下了25岁的王竹馨作为书画装裱修复的第四代传人。从此，师徒二人，亦师亦友，薪火相传。
只身“修旧”为后人留痕
26日，初见丛球山，一身工装服随时可伏案工作，对于修复所需的浆水稀稠、用色浓淡等慎之又慎；闲谈之间，他又是一个充满分享欲的老者，工作生活中的所学所悟、所见所闻，言无不尽。
谈及为何选择这行。他坦言“为了学门手艺”。1982年，当时26岁的丛球山随父母的意愿从异地回到了家乡，调入南通博物苑从事书画装裱修复工作。“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书画装裱行业还处在青黄不接的境地，急需培养人才，接续传承传统文化。乘着这股东风，我踏入了行业的大门。”丛球山回忆。
在博物苑领导的关心和支持下，起初，他常常走访附近的书画院，向行家们讨教经验，参观书画装裱作品。1982年10月至1983年10月，丛球山幸运地以全省唯二的学员之一，进入国家文物局组织的书画装裱培训班，进行更为专业系统的学习。培训班上，学员们从磨刀开始认识书画装裱，练习基本功；紧接着，半年用来做新画装裱，再接触旧画装裱修复，掌握中堂、册页、手卷等各门类技艺。
他回想起第一次做旧画修复，仍旧历历在目。“当时安排的每个人单独做，也没有个商量、搭手的人，很紧张。只能利用空余时间问老师、同学，不断地磨练。慢慢地，熟能生巧，才能参透其中的门道。”也是这次机会，年轻的丛球山结识了南京博物院副研究员、原技术部主任黄小明，并师从于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书画装裱是我国一项传统工艺技术，对保护民族文化遗产、传播人类精神文明起到了特殊的作用。“历代许多珍贵的书法、绘画、书籍等作品能够保存至今，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因为经过了装裱，由纸、绫、绢等材料将其背面、四周加以保护。”丛球山在修复时有着自己的追求。托画心的绢，要用薄耿绢，薄挺坚韧；背纸用的是宣纸，且越陈越好；选绫染色，选的是传统丝织品；此外，刷浆的鬃刷、全色的颜料等，无不源自国产老字号品牌。“前人承前启后，不断摸索，推动这门传统工艺不断发展。我们更应做到‘修旧如旧’，对书画负责，也对后代人负责。”
40年匠心见证文物重生
一晃40多年过去了，由他修复的书画作品少说也有上千件。尽管作品的具体明细已记不清，但总有一处地方、一个物件记录下曾经那段默默无闻、倾注心血的宝贵片段。
走进南通博物苑新馆江海古韵厅，创作于清代光绪年间的一幅《通州三十六行风俗图》，清晰呈现了彼时江海大地的民俗风情；二楼《爱国企业家的典范、民族企业家的楷模、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张謇》主题展览，张謇《壬午东征幕府笔谈》手卷、张謇致教育会书、大生沪所档案等文物生动再现了先贤的精神品质……而这些书画的“完好如初”皆出自丛球山之手。
“‘未镂已雕不扶自直，垂德而处虚己以游’，这是张謇所作的一副行楷八言联。因为它尺寸较大，四尺对开，当时也花了不少功夫修复。”今年7月，丛球山收到了这件作品。彼时书法画心褶皱不平，由于纸张材料较脆出现了断裂，同时画面变黄，存在少量污迹。
基于全面细致的观察、分析，他首先制订了修复方案。第一步“洗”，将画心展开放在铺垫的纸上，用排笔蘸温水淋洒画心，且轻轻排刷，直至把污水洗清为止。第二步“揭”，待画心稍干后揭画心背上的衬纸，即背纸，从上往下一小块一小块地揭，避免伤及画心。第三步“托”，选择与画心颜色接近的淡米色托纸，同时，调适量的浆水，用排笔蘸浆水轻轻刷在画心背面，按照从右向左的顺序，依次上下均匀刷浆；后揭掉薄绢再刷平刷实画心，随即上架晾干，晾干后取下画心补缀、上胶矾水。这当中，胶矾水的比例配备要恰当，矾重了颜色会上不去，轻了则会有漏色现象。
到了“全色”环节，根据原作构图及用笔，做好预案和小样再动笔。“全色时要注意用色的深浅，调色、试笔，宁浅不要过。全色从小到大依次渐进，运笔由外向内、由浅渐深逐步完成，直至整张画心底色统一，接着给画面内容断笔处接笔。这样，才能使画心基本恢复到原来的面貌。”接着选绫、托绫、染色，做到色调搭配和谐即可。
当然，修复的过程不总是一帆风顺，诸多“疑难杂症”摆在修复者的面前，修复者需要不断思考研究，克服新的挑战，积累新的经验。丛球山说：“书画修复是边做边学习的过程，做到老学到老。遇到不能解决的，再请教师傅，或者书画领域的专家，临摹他的笔法、画风。”
“50后”与“95后”的交接
2016年，丛球山退休返聘，继续坚守一隅，埋首修复工作。不知不觉，在这个忘却时间的方寸天地，又走过了7个年头。他感慨道：“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每天上下班，还和退休前一样。身边的家人朋友劝我停下来休息，但我还是放不下，尤其是对于这个行当来讲，现在接班人还不多，丢掉它实在是太可惜了。”
同样在这一年，《我在故宫修文物》系列纪录片的问世，将书画等文物的修复过程和修复者的生活故事搬上了荧幕，吸引了社会大众对文物修复的关注。王竹馨就是受众之一。
“那时临近高考，正好看到了这个视频，让我印象很深，就报了这门专业。”进入南京艺术学院文物鉴赏与修复专业学习后，王竹馨近距离领略到书画、陶瓷、古籍等文物修复，最终出于对诗词书画的喜爱，她更加坚定了从事书画修复方面的工作的决心。
2020年毕业，正值南通博物苑招录相关专业人才，她毅然报名，正式成为一名文物修复者。“刚开始见到丛老师，我很惊讶，这个岗位只有他一个人，还坚持了那么久。反过来，我也在想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一直从事这个行业，但时间久了，日复一日的工作之后，书画修复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3年里，跟随师傅的步伐，王竹馨了解书画装裱艺术、熟练修复技艺，加入了南通市装裱艺术家协会，并于2021年协同参与南通市社科热点课题《南通装裱技艺——以南通博物苑藏张謇书法〈自咏〉为例》。如今，从新画装裱，到旧画修复，她是“操刀手”，也是“助手”。一方桌案，几卷书画，不再是一人坚守，而成了两个人的默契。
“在这行，心态很重要。”受丛球山影响，王竹馨渐渐找到了她的“松弛感”。她说：“不能带着目的性去做，想着一定要某个时刻完成工作，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反而不好。而是要耐下心来，一环接一环地完成工序，不能急于求成。”
传承弘扬，前路漫漫。这对师徒一致认为，立足当下，能做一分是一分。“把新画做扎实，再开始独立做旧画，顺利地接过师傅手中的接力棒，将这门传统手艺延续下去，是新一代传承人的责任。”
本报记者杨镇潇
▶丛球山和徒弟王竹馨在进行书画修复。
▲▶作品修复前后对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