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到第一层浓霜降下来之前，茶园都被秋天银子般的白露滋润着，这是小宋带着采茶女工又一次进山的日子。

在杭州做电商直播的小宋，自家并没有茶园，但在她的老家浙北山区，可在秋天短时租借的茶园多得是。小宋提出的条件是：自己支付人工费，按采摘天数和人头给茶园主人支付租赁费用。虽租赁价格不高，但茶园主人通常都一口答应，因为本来这些秋茶，主人也嫌费时费工，不会召集人手去采。

茶园主人谈好价钱后，忍不住提醒小宋：这时节，人手不好招，你用什么方法说服这些离不了孙儿的老大姐们前来采茶呢？

小宋哈哈大笑，说：“我就给她们打比方，春茶有春茶的味道，秋茶也有秋茶的味道。好日子不只是属于年轻姑娘们，你们难道就甘心一辈子被拴在灶台边，不放心让老头子照顾孙儿几天？再说了，城里打工人还有团建和秋游呢，我这是带着你们去团建和秋游啊！”

现如今，招到秋天的采茶工比春天还难，秋天也是采摘水果的旺季，加上晚稻也要收，栗子也要打，本来活计就很多，再加上很多乡下的采茶女工都是当了奶奶的人，每年秋天，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儿媳都会把无法解决户口的孩子送回来上学，她们的家务就更多了。在农村，五六十岁的女性都是为家人奉献了一辈子的角色，她们的丈夫结婚三四十年了，没有烧过火，没有动过锅铲子的人大有人在，孙辈也被娇生惯养，十来岁的孩子从没自己洗过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卤鸡腿、焖羊肉都要帮他们夹到饭碗里，否则他们就永远盯着手机上的游戏，从不会抬头看一眼给他们端饭送水的奶奶。

小宋看到这一迹象，心里不是滋味。她执意要做秋白茶的生意，不仅是发愿要做出一款好茶，更是想让这些活得卑微的乡村妇女也可以有机会脱离既定的生活轨道，去外面走走。同时，也让她们的老伴儿，有机会尝尝独立照顾自己，也照顾孙儿的滋味。

在江南，秋茶的采摘时节，白天仍能感受到“秋老虎”的威力，阳光明媚，天朗气清，更多的芳香物质正暗暗聚集。到了晚上，气温骤降，昼夜温差非常大，糖分与蜜果香气就默默地在茶芽中生成了。这一来一回，茶树的叶片上长出了一层发亮的蜡质，连色素都发生了感人变化，叶绿素的含量逐渐变少，叶黄素、类胡萝卜素等色素呈现出来，使得叶片颜色变得五彩斑斓，黄褐色、古铜色、深绿色、墨绿色，应有尽有。大妈大姐们一边采茶，一边唱起了做姑娘时的山歌：“吃了夜饭把碗丢，情哥约我去放牛，情哥他在前面走，姐在后面慢悠悠。”

山歌引发了一阵笑声，有人问：“姐为何要在外面后面慢悠悠呢，既然夜饭碗都搁下不洗就赶来约会，那就不该如此害羞呐！”也有人笑说：“姐那个时候肯定没想到，结婚后自己洗了一辈子的饭碗……”“是呀，情哥哥都长成了老头子，也在前面背着手走，你在后面是拖着娃还是挑着菜，他都不会回头看一眼……”

讲到这里，老大姐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胡乱抹去的泪水中，有一辈子的百感交集——笑自己痴，笑自己傻，也笑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心甘情愿。有时候，她们也会感谢小宋姑娘带她们出来透气。她们说：“要不是趁着采茶，狠下心来当个甩手掌柜，老头子都不知道怎么检查孙儿的作业，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买孙儿丢失的红领巾，更不要说自己上灶做个毛豆咸菜炒肉丝了。”“我家老头子也是啊，我出来采茶，他终于知道洗衣机洗不干净衣领上的油垢了，也知道教育孙儿不能光靠手拿笤帚追打了……”

除了采茶、唱歌外，小宋也请这帮比自家妈妈年纪还大的老妇人喝茶，在天色将晚、露水浸湿鞋面之时，她们回到采茶人的宿舍，小宋会扇炉煮茶，给她们尝一尝自己两三年前做出来的秋白茶。

茶饼色彩斑斓，干茶的颜色十分老成，叶片表面覆盖的蜡质，油光发亮。秋茶越喝越暖，冲到七八泡，滋味依旧不寡淡。白天笑声不绝的老大姐们此时安静下来，她们认真品尝每一道秋白茶的滋味，时时发出赞叹：“这茶甜得很呢，别看茶汤瞅上去清亮，却比米浆喝起来好像还稠呢。”

“这般好滋味，又香又滑，喝下去通身都暖，舒服极了。”她们纷纷赞叹，要不是小宋执意要收秋茶，这茶本是被认为是不入流的、粗枝大叶的，原本是要被多数茶园主人弃之荒野的。能看见它们的价值，需要一双慧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