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菊花是《红楼梦》的枢纽植物。第三十八和三十九回，大观园女孩作菊花诗以应秋景。赏菊咏菊的情节，也是贾府故事的分水岭。从那以后，败象渐露。

我讨厌菊花，因为黄巢。黄巢的“巢”，这个字头顶一窝菊花，卷，缩，蜷。我讨厌一切不舒展的笔画和形态。就跟对黄巢亲近不起来一样，对菊花我也亲近不起来。不止是因为它们都姓黄。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就是黄巢的句子。嚣张，跋扈，充满杀气。

金色也可以不是盔甲。春天里比如有菜花，那一种天真与清澈，能引发花痴的疾病。秋天里再比如一枝黄，金子般铺展在野外的路道旁，一种纯度很高的灿烂。九月里竟有此种植物，高度酒一般烈在秋天的腔肠里，使人对它恨不起来。受农业部门委托，拔除外来物种的妇女们，一边拔它，一边爱它。

它们都不是盔甲，而是心。

远远地，便感受到菊花的肃气。未必就是秋天的错。比如红梅，就是生在冬天的，人家也很艳，只是艳得有节制些。

菊花是焦虑的。清冷，而凛着寒气，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神情，傲在风中枝头。

菊花不是处处可到的。瓶插，鬓角，手捧，皆没有它合适的位置，不信你撷一枝，如此这般地试试，看谁会给你好眼色。它是如此的肃穆与沉重，阴沉与凉薄，只适合寄托哀思。

菊花有一张苦脸，它是寒苦的。

菊花瘦。瘦到皮包骨头，肋骨丝丝。每一个与菊花相见的人，都不愉快。仿佛看见的不是菊花，而是苦头。经了忍饥挨饿、严霜拷打的日子，才长成菊花这个样子。

谁不想过牡丹的日子？

菊花的寒凉，风知道。蜷曲的东西不能抚慰人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喜欢它，弄出了许多变种。各个城市也年年有菊展。墨色，淡烟的绿，肉红到镶黄，这些颜色的确稀罕。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能改变它们的风骨，它们依然是瘦骨嶙峋的，一副菊花的神情。

菊花也不尽全是坏处。肝上有火的人需要它，菊花茶能使眼睛得到清明。有一年秋天，我生了大病，有一个同事送来的礼物是菊花晶。屈原信奉喝什么补什么的理论，他以香草比忠正，“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渊明的菊花还不错，东篱下的菊花是舒展的，难得有一种田园的疗愈。

对菊花，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它来的时候，无边落木萧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