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我的“海岛电影”

◎安笛子

我从白得发亮的栏杆间望下去,阳光与我一起俯身,视野中是被劈开的雪浪层层,顺着雪花飞溅的方向慢慢抬眼远望,是不知尽头的蓝。

这是旅行电影的开场,取景地所在的列岛名叫“嵊泗”。我,本场电影的导演、摄影、编剧、主演,此刻飘荡在全然陌生的海域。

海浪翻涌的声音带来了闪回。大海,是我与亲友同游的绚丽底色,却也牵着我小时候初次看到大人们走向海中而生的巨大恐慌,倒映着我曾被巨浪浇头的狼狈,翻涌着曾在海边爆发的矛盾。可正因悲喜回忆都有相关,我才会在千里之外,仍惦念着海的模样和声音。

船慢慢荡进港口,靠岸时的声响为我的电影主线正式敲了开场锣。临海处是一簇簇粉刷过的房屋,形成海边一座座小小的山头,远近高低,大都是规整的平房,民宿招牌与晾衣绳错落,为吸引目光而绘的彩墙彼此争艳。各家自划的菜畦也大小不一,小的藏在每一条“山路”的拐角,大的就延伸成片。虽都无标牌,大咧咧摊在路边,却各有其主,主人们彼此相熟,扛着锄头、挎着菜篮打了照面,各自在三分地里忙碌起来。

这菜畦的成果显然很喜人,清晨与日落后,路边菜摊子会按时登场。仍是每人几步地界,你的泡沫箱与我的防水布相邻,他的秤盘又与她的塑料袋凑在一处,貌似紧密得有点杂乱,摊主心里却自然泾渭分明。每样菜都鲜得人心痒,乃至心生遗憾:怎么不是我住在这里,买这样好的菜呢?欲真买几个带走,又恐离岛时,它们早已失了鲜活。

好在,我虽做不了菜摊的买家,却有幸做个岛上的食客。一盘炒花螺端了上来,镜头晃动,恍惚间,我又回家了。这又是新的闪回:回忆的片段里,我自能独立上桌吃饭时,便晓得怎么吃花螺。白煮、清炒的倒也罢了,若是重味红烧的,还忍不住要先吸过螺壳外裹着的汤汁,然后拔了“圆盖子”,拿起牙签,挑出里面的螺肉来,小心去了肠子和尾部,再心满意足地把一点白肉咬去。因为是从小吃惯的菜,做惯的动作,不多时,我面前已堆起螺壳的小山。

饭饱,往环岛公路漫行而去,阳光里,我拍到了绝佳素材。一群衣着鲜亮的人骑着色彩不一的电动车,喜气洋洋飞驰而来。海浪拍着浅滩,在阳光下变作奢侈的洒金效果;衬着高崖万丈,碧空如洗,人的喜悦跟着盘旋的公路蜿蜒,海风再起,便把电影推到激动人心的潮头。

不过,电影气氛不能总是一路高攀,需要慢慢收敛,好准备静谧的落幕。

公路向上入山可达一处庙宇,大悲山灵音禅寺。“大悲”之名背后是一个颇具教化意义的故事:当初修寺时,住持遇云游僧提醒,称大殿房梁不稳,重修才能免祸。新寺初成,住持不愿多耗成本,没采纳。后来,大梁果然塌毁,众僧仓皇逃出,幸无伤亡,而山门外的石头显现“悲”字,方知当年是观音化形,山头就此更名。我很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人心中需要一定对超然之力的敬畏,才能时常看见自己的局限;而这样的故事存在,虽有教化的严肃,本身却也带上传说自有的浪漫神秘。

我在山门下停好车,周遭静极了。此处不是景点,我成了唯一上山客。入寺闻诵经声,走到大殿前,与一位僧人相遇,对方神色平静地走入经堂,加入对佛语纶音的齐诵之中。大殿果然供着观音大像,我默默合掌一拜,没作任何祈求。

拜过起身,诵经声仍环绕着做背景音,久久未停,它将我推入一个奇异空间,此时没有他人,我便与尘俗暂隔,而那修心论禅的世界,我却也不曾踏足。我是两方的局外人,却没有不安。我在一瞬间放弃了进退,在这个仅有我存在的空间里,风吹走我所有思虑,洗去我冲上山来的淡淡疲惫,我的心骤然沉入安静水中,经历一场短暂却畅快的洗礼。

我准备与此地告别了,恰巧几只白鸽聚在阶下,也不怕人,眼睛十分有神。它们上方的小轩里,供奉着四大天王,阳光下圣像熠熠生辉,我抬头瞻仰,一只鸽子忽然振翅飞去,掠过天王足下,最终居然站定在山门前,看着大路方向,一动不动。

我在原地站住,看小鸽子沉静背影,猛想起那句“山光悦鸟性”来,这可遇不可求,似有禅机偏又可爱的情景,原来千年以前早被写尽。我能做的,也只有趁机拍下,为我的“海岛电影”添上一份俏皮的落幕。

2023-11-24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55873.html 1 3 我的“海岛电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