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霁云
季恺（1903—1976），江苏如皋夏堡人。他是李大钊的学生，经刘少奇、陈毅批准入党，又由陈毅举荐任如西抗日民主政府首任县长。粟裕大将说，季恺是对新四军东进有特殊贡献的人。叶飞上将说，季恺是把一切交给党安排的人。
今年9月3日，如皋举行上将、原国防部部长迟浩田亲题的“季恺事迹馆”开馆仪式。李大钊之孙，季恺老战友的子孙——开国上将叶飞之女、原国防部部长张爱萍长孙、原江苏省委副书记管文蔚长子、原江苏省人大副主任谢克东之子、原红十四军一师五营政委周方之子等专程前来参加。
当时我在澳大利亚悉尼儿孙家，未能成行，但我建议征集季恺用物，以充实馆藏，丰富史实。我是季恺后人，有责任和义务参与征集季恺用物，并寻出了家藏的季恺及其季家的一些用物。11月3日，与季恺的十四位子女、后人一起，携带捐物，在季恺事迹馆，出席了隆重的捐赠仪式。
抚摩我所捐赠的季恺及其家族的件件用物，我一阵又一阵陷入季恺其人其事的感动，一次又一次浸染在季恺精神世界的洗礼中。
一只小皮箱
我捐出了一只季恺用过的手提小皮箱，已存世百年有余，荸荠红的箱皮已斑驳，铜锁铜件依然完好，原先有一蓝布箱套破损不存。
年轻的季恺拎着这只皮箱，和季家一众兄弟姐妹一样，跨出了季氏豪门，走出了夏堡、如皋，分赴苏州、南京高校，而他走进了北平的大学，迈进了李大钊亲自授课的殿堂。季家兄妹在诗书中遨游世界，读出壁垒对峙的两个阵营，各自以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和追求，在各自的营垒中冲杀，乃至同室操戈、兄弟兵刃。季恺揣着这只装满进步宣传、李大钊授课资料的小皮箱，作为觉醒年代的觉醒分子之一，加入国民党左派，投身北平1926年“三·一八”反帝爱国示威游行，赶回家乡参与组建国民党左派地方组织，与中共地下组织配合，四处奔跑发动群众，反对土豪劣绅，迎接北伐军进驻如皋。
以此为起点，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当下行为的自觉，都是未来追求的奠基。可见，他的行为从起始便是自知、自觉、自醒、自为的，而不是无知懵懂浅薄的，也不是被时代潮流裹挟被动的、无奈的、不自觉的分子。
季恺求学时的箱子，怎么传到我家、传给了我，这源于我父母的一段姻缘。
季家三房姊妹中，我母亲是最小的，从小又长得面如满月，季恺称其为“小皮球”，钟爱、关注有加。母亲及笈，有人做媒，欲将其嫁予国民党一军长，季恺闻讯，断然干预、拒绝。之后，日本人因季家抗日，一把火几天几夜烧毁季家庄园，母亲随家人从夏堡避走如城西门，与我父亲家毗邻，得以结识我父亲，并自主恋爱。季恺见我父亲乃文文静静、无党无派一介读书人，欣然应允这门亲事。父母结婚时，季恺送来一只小皮箱，对我父亲说，这只箱子伴我度过青少年，现在送你做结婚礼物，愿你“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从此，这个皮箱带着季恺的体温，与父亲相依相随。父亲带着它读完简师，带着它走上从教岗位，带着它去南京就读省教育行政干校，带着它度过被打成特务的九年岁月，带着它平反后重返教育岗位加入党组织。
我从如皋中学下乡插队，父亲把这只箱子送给我，并说了它的来历，当时我们读书年代被剥夺了读书权利，父亲把季恺嘱他的八个字，改嘱我“好好做事，好好做人”！从此，这只皮箱装满唐诗宋词、字典词典和鲁迅著作，伴我乡野八年，随我成家立业。这只珍藏着满满故事的小皮箱，成了我如影随形的“古董”，数度迁居，终不愿弃。
一个香烟盒
我捐出的这个香烟盒，为铝制，盒盖上有手工雕刻的人物、山水。季恺一生烟盒不离身，香烟不离嘴。
季恺“文革”中出狱后的1975年，我妻冯璐随父母，专程去无锡中市桥巷20号老平房看望他，他饱受折磨，险遭枪决，本来140斤，后只剩80斤了，牙也掉得差不多了。他与我娘劫后重逢，悲喜交加，蹦出一声“婉妹……”从不离嘴的香烟抖落在地，兄妹俩泪水潸然而下。临别，季恺摸索出他十个子女的照片给母亲，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盒放在母亲手心，“送给你，留个念想吧！”
新中国成立后，因季恺特殊的家庭出身、复杂的国共经历，以省军级的功劳、厅局级的待遇，任职处级干部。他是无锡市政府委员，却是周恩来总理亲签任命通知书；他是无锡市处级建工局局长，却是江苏省政府主席谭震林签署任命通知书。任职期间，他一只口袋装着组织上配发的高级香烟招待外宾，从不染一支，另一只口袋装着这个香烟盒，盒子里都是最便宜的自买自吸的“丽华牌”香烟。他女儿寄钱给他买点好烟，他却把钱接济困难下属。
他资助红十四军军长何昆手提机枪及武器弹药地图，被捕判处死刑，赖蔡元培等国民党要员营救，季家拆除百余间房打点；为防日军入侵将季家庄园作据点，他带领乡民拆毁百多间房，材料运往抗日根据地；因季恺、季藩两弟兄抗日，季家庄园终被日军烧毁。新中国成立初，本来留下三间房给其母亲居住，又被他转送给地方政府。至此，季家数百间房，未留下一砖一瓦。曾有季家一口水井遗迹，多年前也被掩埋。
红十四军失利，他发放数麻袋银圆，资助战士转移，保存战斗火种；他建立抗日自卫队，和其兄季藩一起为抗日，为新四军筹钱筹粮筹药；他接待上万江南知识青年赴盐城新四军总部，一摆十几桌，待以大碗鱼肉。
季恺百年诞辰，上将、原南京军区司令员向守志亲题的《季恺纪念文集》有关记载，无锡市当时只有两辆美式吉普，一辆市委市政府用，一辆建工局季恺用，但季恺从不轻易用车，长途出差乘公共汽车、坐火车硬卧，不住高档宾馆，甚至和随同人员一起在旅社走廊搭铺。20世纪50年代，他的老战友叶飞将军来无锡，他向财务借了20块钱去招待，还抱了一只家里养的老母鸡，请饭店帮忙烧煮。他的一件旧皮大衣，是从民政局处理的敌伪财物买回来的，穿了一辈子。他唯一的西服，只有在会见外宾时才穿。省里曾要调任他为某厅厅长，他怕挡了别人的升迁之道，谢绝了组织安排，安于无锡的处级城建岗位操劳一生。
几件家用物
母亲嫁我父亲时，季家庄园已被日军焚烧殆尽，家道中落，所以季家只是挑了一些用物来作成婚纪念，我所捐季家用物便是其中部分：一个牧童骑牛小碗，本有十个，仅余一个，是母亲在季家从小用的饭碗，其为手绘图案；绘石榴图案粉缸儿，本来一对，剩下一个，是闺女放粉脂的；一对牡丹图瓷盖碗，是放小糕点的；一个梅花图小瓷茶壶；一个锡制茶叶筒，锡制品硬中带软，盖起来密合极好，放置茶叶不走味，其上文字为手刻；一个竹笔筒，是季家送我父亲的礼物，阴刻字为季家工匠手笔，上刻荣官是父亲的乳名；大圆套小圆的竹制品，为季家小姐学做女红的绣花绷子；还有一长串黑黄两色木珠，人们均不知其为何物，其实那是两把日本算盘的珠子，在20世纪20年代，季家算盘已是日本进口的。“文革”中父母怕抄家，把两本算盘砸碎，木架绑上石头沉入井底，留下了人们不大识得的算盘珠。
从这些寥寥数件的季家用物，见微知著，可想见季恺生活的家族是何其优渥、精致、讲究！
季恺出身富豪还有几点可资证明，一是据台湾如皋同乡会文集记述，20世纪20年代，季家已经电气化，购进德国发电机组、法国电灯彩罩、各房各室电灯电话，还拉电装了一个油坊；二是有文写道，季家为防盗贼拥兵二百余名，庄园四角各有一个瞭望炮楼；三是季恺和我母亲的祖父、父辈喜好赛马，到关外购得名马二百有余，每年四乡八镇前来庄园赛马。
他本可是一个纨绔子弟，然而他却成为仁人志士；他本可是一名统战对象，然而他却成为统战尖兵，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说服李明杨、李长江会见陈毅，支持抗日，让出新四军东进的通道，被粟裕大将誉为“对新四军东进有特殊贡献的人”；他本可坐拥家产，而他却以万贯家财资助红十四军，资助新四军东进，资助抗日战争和抗日民主政权。
季恺数度蒙受冤屈而不悔，历经四死一生而不渝。资助红十四军枪械弹药被打入死牢，国民党中常委四人营救不死；潜入国民党内窃取情报，挽救新四军暴露身份被追杀逃脱未死；内部“三查三整”遭审查、蒙冤屈未被整死；“文革”中被判死刑居死刑犯首位，幸获陈毅批示“此人有功，功大于过，不关不杀”获救不死。季恺老战友、江苏省省长惠浴宇，1975年见到出狱后的季恺，说：“老恺，你命真大，你总不死啊！”
季恺的亲密战友、开国上将叶飞之女叶小楠，在季恺事迹馆开馆仪式上说：“没有任何功利，非常纯粹就为了一个目标，他们成为生死之交！”
曾经，季恺隐入时代烟尘。如今，季恺事迹馆开馆和馆藏日渐丰实，更多今人和后人将认识季恺、走近季恺、研究季恺、弘扬季恺。我捐出的物件，将展示在季恺事迹馆，也算是物归原主，这也是它们的最好归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