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太平老街恐怕是“屈贾之乡”长沙保存得最好的一条老街了。青砖、黛瓦、坡屋,连同斑驳的麻石路,一派老长沙的好韵味。
太傅里贾谊故居就在这条老街上,飞角流檐的门额上“贾谊故居”四字为赵朴初所书,高俊而悠远。
院子不大,却是高墙深宅,极尽曲幽。一丛幽篁前,一口两眼水井,涟漪微微激起波光,犹如它主人的眼神一样清冽深邃。北魏郦道元《湘水记》载:“贾谊宅中有一井,谊所穿,极小而深,上敛下大,其状如壶。”两千多年岁月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为之怀念与凭吊。唐代诗人杜甫流寓长沙,曾写过一首题为《清明》的诗,中有“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之句,后人便称此井为“长怀井”。“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也对此井情有独钟,称此井为“寒泉”。
贾太傅祠,一如祠庙,巍峨高耸,简朴而又威严。
贾谊的坐像正面相迎,少年倜傥,峨冠博带,神采放逸。书案铺一卷竹简,他手执毛笔,凝视远方,似在构思又一篇奏疏。先贤无语,只听得古老的石碑、漫漶的文字,诉说着遥远的故事。他的《过秦论》对“秦之失在于政,不在于制”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他的《论积贮疏》提出积贮是“天下之大命”,他的《治安策》论“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切中时弊,他的《陈政事疏》主张“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基本上奠定了西汉的治国方略……
案前一块石碑,镌刻的正是他的《过秦论》,也是我们中学时代的必背课文——“……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而令人唏嘘的是,才子自古多谪宦。如是“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的廓庙之才,在公元前176年的秋天从长安被贬到了长沙,当时的一个卑湿之地,担任长沙王太傅。途经潇潇湘水,他触景生情,感慨万分,写下了开汉赋先河之篇的《吊屈原赋》。“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尽管悲从心来,却又初心不改:“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在长沙第三年的一天,有一只鹏鸟(猫头鹰)飞入他的住宅,触景伤情,写下又一汉赋名篇《鵩鸟赋》,开启了人与鸟关于生命的追问。这番追问何尝不是他内心的独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身处江湖之远的他,发现诸侯国私自铸钱不利中央,必须想法制止,毅然上书《谏铸钱疏》,只可惜汉文帝未予采纳。贾谊在长沙谪居三年后,汉文帝忽然想念起贾谊,喟叹“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把他召为爱子梁怀王刘胜太傅。又过了四年,梁怀王不慎坠马身亡,贾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余亦死”,年仅三十三岁。
“一谪长沙地,三年叹逐臣。上书忧汉室,作赋吊灵均。旧宅秋荒草,西风客荐蘋。凄凉回首处,不见洛阳人。”唐诗人戴叔伦的《过贾谊宅》岂不是将贾谊谪居的心境以及后人对贾谊的怀念,作了最精辟的概括和最真切的解读?
自汉武帝始,由于贾谊对西汉王朝长治久安的贡献,长沙贾谊故居就得以保护,并形成祠宅合一的格局。南朝萧梁时,湘东太守张缵“定祠于北郭”,明确了贾太傅祠祭祀礼仪遵循汉制,直至明清,仍得以守制。1938年,故居毁于“文夕大火”,仅存太傅祠、古井、石床。1996年,故居大修重新开放。
太傅殿内,除了历代版本的《贾子新书》《贾长沙集》,列有贾谊的思想体系:治国方略、民本思想、经济政策、教育理论、统一主张、御外策略,一部一部,经天纬地。作为儒家隆礼说的继承者和传道者,贾谊同样重视“法”,强调治国“礼”“法”绝不可偏废,主张“阳儒阴法”,“德治”与“法治”并用,达到治理国家的目的。心系苍生的他最早提出“民本”概念,在《新书·大政上》里说: “夫民者,万世之本也,不可欺;故夫民者,大族也,民不可不畏也;故夫民者,多力而不可适也。呜呼!戒之哉,戒之哉!”殊为不易的是,他提出民选官吏:“察吏于民,然后随之。夫民至卑也,使之取吏焉,必取其爱焉。故十人爱之有归,则十人之吏也;百人爱之有归,则百人之吏也;千人爱之有归,则千人之吏也;万人爱之有归,则万人之吏也。故万人之吏,选卿相焉。”
出了太傅殿,寻秋草堂闲花摇落,但草色犹青。佩秋亭内,有两块古石碑,左右各一,高为丈许,只是字迹剥蚀不可辨认了。墙角,有一石床,相传贾谊当年常坐此歇息。
介绍讲,晚清名士陈宝箴、王闿运等曾在石床旁茶叙,章士钊、蔡锷在考时务学堂时在石床休息,毛泽东、蔡和森等也在石床旁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长长的碑廊,陈列着《古今名人咏贾诗选刻》及明清历次重修故居碑文。斜阳芳草中,瞻仰者不断。因为贾谊,这里已然成为湖湘文化的源头,以及“心忧天下、敢为人先”长沙精神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