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随笔”这一文体,始于法国,盛于英国,从蒙田到培根、兰姆,一脉相传。在汉语语境中,蒙田和培根的名声更响,而兰姆及其《伊利亚随笔》的影响更大。梁遇春、梁实秋等现代散文名家都受惠于他,前者还被人称为“中国的爱利亚”。当年与兰姆齐名、堪称双璧的英国随笔大家哈兹里特,在中国却很少有人提及。
我最早得知哈兹里特,是读毛姆《书与你》中译本时。那本介绍世界文学名著小册子里推荐的随笔作家是哈兹里特,而非兰姆。因为作者认为,哈兹里特的名声虽然被兰姆湮没,但他是比兰姆更出色的散文家。多年后,又读到王佐良关于《牛津随笔选》的书评,其中引用原书编者的话说:“兰姆和哈兹里特之间有巨大差别,到了二十世纪,这种差别越来越使哈兹里特占上风。”
这些都是英语世界的意见。在中文世界,早先仅有《英国散文选》之类的书里收录一两篇译文。单行本文选要到二十一世纪才出现,如严辉、胡玲翻译的《燕谈录》、沙铭瑶翻译的《哈兹里特散文选》、潘文国翻译的《赫兹列散文精选》。可无论普通读者还是散文作家,对这些译本似乎都缺乏兴趣。哈兹里特对中国文学界的影响,或许只有在钱锺书那里能够找到那么一点。
青年钱锺书为老师温源宁《不够知己》一书撰写书评,其中写道:“轻快、甘脆、尖刻,漂亮中带些顽皮,这许多都使我们想起夏士烈德(Hazlitt)的作风。真的,本书整个儿的体裁和方法是从夏士烈德《时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一书脱胎换骨的,同样地从侧面来写人物,同样地若嘲若讽,同样地在讥讽中不失公平。……当然,夏士烈德的火气比温先生来得大;但温先生的‘肌理’似乎也不如夏士烈德来得稠密。”
《不够知己》是一册用英文撰写的特写集,后来虽有汉语译本,可译文未能呈现哈兹里特原作的风格。倒是钱锺书自己的文章,特别是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也使我们想起哈兹里特的作风。
钱锺书的某些文章是否有意模仿哈兹里特的腔调,或者是无形中受到他的影响,有待考证。其精练工整、呼应对照的句式,犀利尖刻、冷嘲热讽的语气,显然与哈兹里特极为神似。王佐良译哈兹里特《论学者之无知》中有这样一句:“如果我们要知道人的天才的伟力,我们应该读莎士比亚;如果想看出人类学问的渺小,去读莎学家吧。”钱锺书《杂言——关于著作的》中的警句:“先把图书馆的参考书放入自己写的书里,然后把自己写的书列入图书馆的参考书里,这样描写学术的轮回,也许妥当些。”两者简直如出同一人的手笔,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