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杜鹃不是我喜欢的品类，跟美丑无关。主要还是它的花瓣，杂色，不纯粹。春鹃、夏鹃、东鹃、西鹃，玫红、粉红、嫣红、姹紫、樱桃红、白粉，我认识的杜鹃种类，无论什么颜色，张开的花朵总有那么一瓣泅出了点点，像一些雀斑。这使得杜鹃天然拥有一种羞赧的神情。我不喜欢羞赧的事物。何况这个雀斑美人正带着羞赧的神情密切地关注着你。

从前，我以为杜鹃是一种鸟变的。子规啼血，啼到后来，染红了花瓣，于是被命名为杜鹃。这当然是我的想当然，也许是因为鹃这个字的鸟字旁。杜鹃鸟不是望帝变的，杜鹃花也不是杜鹃鸟的血染红的。中国人的传说有各种各样的想当然。

直到有一天，我读懂了紫鹃。红楼梦繁漪般涌现的场景里，有一个灿亮如浪花儿的人：紫鹃。这是我最喜欢的红楼人物。

且不说黛玉宝钗、元迎叹惜、末世凡鸟王熙凤，也不说一言不合便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的晴雯，以及命运坎坷、心地纯善的香菱，单说一说十二副钗里的四个贤惠丫头：鸳鸯、袭人、平儿、紫鹃。

袭人只看上去贤惠，做事情也是一等一的细致，可作为拿工资的职场人，这本就是她的分内事。最关键这个人的价值观和自己的老板背道而驰，而且人品不好，背刺贾母，投靠王夫人，要挟宝玉，攻讦黛玉，告密晴雯，为自己谋席位，贼喊捉贼。袭人的袭，不是花气袭人的袭，而是袭击的袭。和袭人同事，会令我后背生寒。这个人是我最厌恶的红楼人物。

我也不喜欢平儿。清俊、善良、冰雪聪明、积阴德，平儿似乎闪闪发光，是一个极好的贴身秘书。但这个人有个致命弱点，议论领导隐私。王熙凤的下红之症，她和袭人讨论。就这一点，拉低了在我心目中的位置。真正的忠诚，是守口如瓶，尤其是不透露别人的隐私。别人议论是别人的事，我不议论。

贾府的刁奴们谁当这个管理者都够他喝一壶的。最好的治理模式，并非王熙凤严刑峻法、平儿滋补温情。设若王熙凤主奴风格互换，平儿铁面无私、王熙凤宽厚滋润，也许局面又有不同。

种种迹象表明，平儿不是忠诚于王熙凤，而是忠诚于她自己。可以允许她做自己，安慰尤二姐，遮掩玫瑰露，都可以。但有一条，做自己就不能再立人设。平儿未必就完全忠诚于王熙凤，也很难说她就不肖想主母之位。可惜《红楼梦》只有八十回，我们没有见识到王熙凤势尽之后平儿的表现。

再说鸳鸯，比袭人、平儿又稍好些。打狗需看主人面，作为贾母办公厅主任，鸳鸯地位崇高。除了偷出贾母体己给王熙凤搞钱之外，至少在前八十回没见她有啥污点，但也没见她有啥闪光。不要跟我说拒绝贾赦是她的亮点，一个日落西山的上市公司，忙慌慌地入股、入坑，还不如无债一身轻呢，谁是傻子哦。

只有紫鹃，是我最喜欢的人。紫鹃踏实肯干，从贾母身边到黛玉身边，紫鹃不因自己是后来者就甩摊子、撂挑子。她积极融入黛玉团队，事无巨细，工作勤恳。

紫鹃细致体贴。黛玉的冷暖在她心上，大雪天使小丫头送暖手炉给黛玉的就是她。

紫鹃睿智忠诚。黛玉敏感多愁纤弱，还有点爱使小性子。紫鹃的忠诚不是一味顺从、惯坏、宠溺。紫鹃是懂黛玉的，总能审时度势，诚挚进言，说到黛玉心坎里去。紫鹃是有智慧的，且忠诚，是一个顶配。

紫鹃有牺牲精神。为了黛玉的幸福，紫鹃铤而走险，试探宝玉。在紫鹃的刺激之下，宝玉发了痴病，黛玉责怪紫鹃，袭人急于找到背锅侠，也来找紫鹃算账。紫鹃不分辩、不推卸，一力承担。

紫鹃有职业操守。宝玉大婚，她拒绝了王善保家的要求，自始至终守在黛玉身边，不为自己谋后路，其心可鉴！紫鹃本只是一个丫鬟。活着活着，活成了黛玉的闺蜜。又活着活着，活成了黛玉的姐姐。愿天下紫鹃皆被善待！

后来，我慢慢就喜欢了杜鹃花。杜鹃啼血，哀哀而绝，红到极致，便是紫。空镜头的人间世，谁获得了友情，谁相遇了紫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