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
考到家乡工作后,我住回了娘家,有母亲搭把手带娃,日子就变得有滋有味起来。母亲的脾气淡了很多,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外婆却在此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外婆老了,连扶墙走路都踏不出脚步声。她有时突然站到我身后大声说话,有时坐在我床边摸我的头,甚至将生鸡蛋藏进我的被子里。我忍不住发了脾气,瞪了她几眼,怪她吓唬我。母亲一边劝着外婆,一边悄悄和我耳语:“外婆现在脑子不清爽,你计较个什么……”气头上的我,望着鸡皮鹤发冲我傻乐的外婆,一时无言以对。后来还是舅舅把外婆接了回去。
不久以后,母亲来电话说:“你请个假吧,到舅舅家,外婆走了……”我顿时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挂的电话。短短五公里的路,自动挡的汽车竟熄火两次。到了舅舅家,外婆静静地躺在那里,瘦得像一截树根。我悄悄地牵起她的手,再也舍不得松开,她那么爱干净、讲究,即使其他都忘记了,却记得每天吃两粒维生素E。她一个老人斑也没有、一点儿老人味都没有,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她给了我整个世界的爱。
年幼时父母去上海打工,我是随着外婆长大的。与村里多数老人不同,即使一样在泥土里刨食,外婆总是喜欢穿得干干净净,把耕耘的日子过得像书里描绘的田园生活。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洗衣粉清香,融合了阳光的味道。记忆里的我,总想着靠近这个温馨的小老太。
好像是小学一二年级时,我生病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挂了几天水,却不见起色。一向节俭的外婆马上租了一辆汽车把我送往市人民医院治疗,检查化验一通忙碌。住院第二天,外婆抱着我哭了:“外婆没用,挣不了大钱。好点儿了我们就回家看吧。”
大概是平生第一次当“小偷”,外婆笨拙地把护士丢弃的空输液瓶藏起来带回家,还不小心扎破了手。后来,她拾掇的空输液瓶派上了用场。根据病例和空输液瓶“抄作业”,村医对症下药似乎就容易了很多。他每天来我家给我挂水,有一次因为我太瘦,扎屁股时针扎到了骨头上。针头弯了,我疼得眼泪汪汪。外婆哭了,却哄我:“不哭不哭,外婆给你唱歌。”夜深人静,小小的我躺在外婆的怀抱里,想快点好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外婆为我唱歌。
三四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出了一场车祸,父母只得结束了他们的沪漂生涯,随之,我逍遥自在日子也就到头了。经济上不再捉襟见肘,精神与肉体却饱受“摧残”,考不好总免不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这个时候,我就往外婆家跑,即使门锁住了也难不倒我。幼时瘦弱的我灵 活得很,有时从大门底下的缝隙里钻进去、有时揪着木香枝条翻墙而过。每到这个时候,外婆会一边嗔怪着:“个细快锹儿哎,别老爬墙,被小偷看了跟着学。”一边给我来个全身检查,看有没有摔着磕着;同时不忘“回击”门外前来寻找我的父母:“敲什么敲,大门都要被敲散了。赶紧走,孩子在我这儿好好的,哪个也别想动她。”
初中上学时,我家离学校有点远,骑自行车即使蹬得飞快,也得20分钟才能到校。有时虚荣心作祟,我总觉得自己的旧自行车不漂亮。每周我都要耍一两次小聪明,不是把链条扯掉就是给轮胎放气,要么就是装腿疼,不想骑那旧自行车。我老拽着姨妈的儿子,要他用自行车带我上学。一旦他拒绝,我就按住他的车把,扯着嗓子喊:“外婆哎……”外婆听到就会跑来,开始碎碎念模式:“两个人在一个学堂里,要互帮互助,你是哥哥,带哈(下)子燕儿,有什么?”于是某条路上,总能看到一个悒悒不乐的男孩用自行车驮着一个满脸狡黠的女孩去学校。次数一多,老师也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于是把双方家长叫到学校,郑重其事地剖析早恋的危害。表哥借此机会脱离苦海,从此不再当气鼓鼓的“免费车夫”。
上高中时,我的生活费有过一次失窃,告诉父母后,得不到他们的理解,认为是我自己花掉了。外婆得知我被冤枉,心疼得快要哭了。她宽慰我说;“燕儿啊,你好好上学堂,长大了考去外地,就把(嫁)啊外地,别回来了。”我说:“我不,我舍不得你!”外婆笑嗔:“等你到嫁人的时候啊,我都老躯壳了,有什么舍不得哦,燕儿过得好就好……”
后来我上大学时,舅舅患了一场大病,健康开朗的外婆因此暴瘦。那个原来心宽体胖要穿加大码、总把“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挂在嘴边的外婆,再见时已是瘦骨嶙峋,对着红了眼的我说:“舅舅闯过了鬼门关,是好事啊,好事!”此时此刻,她还不忘幽默一把,宽宽我们的心:“有钱难买老来瘦,看我干活都麻利了不少呢。”
我最终没有嫁到外地去,只是到了城里。外婆还是念叨着,说我一脚下去那么远,把她蹬在了老家。想想要是我真远嫁,她不知道要哭成啥样呢。我生完孩子后外婆又哭了,皲裂的手摩挲着我:“燕儿啊,你也做娘啦,不哭不哭,外婆给你唱歌好不好。”那带乡音的歌声,跑调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把她自己也唱笑了。孩子会吃辅食了,外婆告诉我,煮鸡蛋一定要过凉水,才不会黏壳儿;炒土豆丝之前要多用清水淘洗几遍,才不会粘锅……
岁月老了,听故事的人成了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成了故事里的人。总想着来日方长,却忘了世事无常。呵护我长大、从未放弃过我的外婆啊,我想您了,好想好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