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继明
1977年的寒假,我15岁,上初二(当时小学五年制,初高中都是两年制),因为之前有过跟村上成年人长途骑行贩运的经历,这次父母跟我商量,准备让我“跑单帮”,还问我敢不敢?我心里直犯嘀咕:说敢吧心里有点发怵,说不敢吧又怕让父母失望,于是,我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也许大家会问,你父亲还有你的两个哥哥为什么不去,非要你这个老小去?当时,大哥在部队已超期服役,二哥也于当年走进了军营,而父亲除了要种好自家五六亩自留田外,还要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尤其到了冬季,几乎每年都要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参加冬修水利劳动(挖新河或疏浚老河),所以,有时家庭的“重任”也会落到我稚嫩的肩膀上。
这次母亲让我到无锡卖一趟鸡蛋,而鸡蛋来源得靠到市场和农户家收购,从中再赚些差价。为了早日让我成行,连续几天母亲总是起早贪黑去市场,走村串户跑农家,三天后母亲收购了2000枚苏北正宗土鸡蛋。到了出发那天,母亲天不亮就起来装篓,为了减轻途中损耗,母亲买来砻糠,然后一层砻糠一层鸡蛋排列有序铺放在两只硕大的竹篓里。我起床后,便与母亲一起吃力地将两大篓鸡蛋架上了永久牌自行车后架两侧并用绳索加以固定。初步估算这两大篓鸡蛋毛重也要达到七八十公斤。装好车后,母亲依依不舍、有些担心地把我送到了村西头,而我今天的目的地是70公里外的无锡惠山区的一个农贸市场。
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出发,到下午三点多,我离卖蛋的农贸市场还有一个多小时路程才能到达,我心想再苦再累再困我也要争取赶上今天的晚市。于是,我顶着寒风、迎着沙尘埋头拼命地蹬车。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我依然闷着头向前骑,根本不懂什么“绿灯行红灯停”的交通规则,被正常右拐通行的一辆三轮车猛地撞了个正着,我的自行车顷刻轰然倒地。我傻傻地望着从蛋篓里汩汩流淌出的蛋清蛋黄,欲哭无泪,心在流血,全身颤抖,几乎停止了呼吸……不大一会儿,交警赶来了,在围观市民的协助下把我的车连同我一起扶起。经过现场目击者访问,交警判定我全责,并放行了撞我的那名男子。
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我举目无亲,望着还在滴落的鸡蛋篓子,眼泪终于止不住地往外涌。随着围观市民的远去,感觉自己更加孤立无援,但我马上明白过来:再难过再哭泣也无济于事。我强忍住眼泪,昂起头继续赶路,终于在下午五点半左右赶到了无锡惠山农贸市场,很快在鸡蛋专卖区找到了一个摊位开启了人生第一次“跑单帮”的买卖。可问题接踵而至,经过我的清理后发现,刚刚那一撞,起码有五分之一的鸡蛋破损,更可怕的是,破损后的蛋液与砻糠像黄色的大便一样又将没破损的鸡蛋黏在了一起,如此这般,我的两大篓鸡蛋一点卖相也没有。我心急如焚,原本五分钱一只的鸡蛋,破损后以一分钱一只或直接送人的方式快速处理;把没有破损的鸡蛋用毛巾一只只擦拭干净再卖。一番折腾后,天也黑了下来,农贸市场里的人也渐渐稀疏,不少商户、摊主要么回家,要么打烊。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推着沉重的自行车,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附近找了一家三毛钱一晚的浴室住了下来。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总担心这趟买卖会不会亏本?会亏多少?又将如何面对含辛茹苦的父母?也许这一天经历了许多不顺,也许一路骑行太辛苦了,我真的太累了,稀里糊涂一觉睡到大天亮。
想到还有一大半没有卖完的鸡蛋,我赶紧穿衣推车来到原位,壮了壮胆,学着大人的样子大声吆喝叫卖,也顾不上脸红到了脖子的窘相。尽管昨天我对部分鸡蛋做了清理擦拭处理,但一夜下来又有不少鸡蛋黏在一起,我只好不停地解释并将一只鸡蛋打开放到一个瓷杯里向顾客展示它的新鲜度和正宗苏北草鸡蛋的纯正度。我不遗余力地叫卖推销加上我的诚实可信,的确打动了不少消费者,有些人还亲切称呼我为“可爱的小江北”。一个多小时后,70%的鸡蛋被我卖掉。为了尽快卖光早点回家,中午、下午我都没有离开摊位,只要有经过我摊位前的人,根据年龄层次的不同,我都亲切地叫他们一声,向他们推荐正宗苏北草鸡蛋。你还别说,经过我的这番努力,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下午三点不到,我的鸡蛋全部卖光了,来不及盘点,我便跨上自行车向着北方、向着长江、向着老家的方向进发。
傍晚六点多钟,我已顺利到达了江阴中部小镇璜塘,掐指一算到江边还要一个小时,摆渡需要半个小时,上岸后靖江距我老家还得一个半小时,如此算来我将在晚上九点左右赶到家。我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起来:担心晚上黑灯瞎火会迷路,担心父母不放心,担心路上遇到什么“鬼打墙”(小时候最怕老人们讲的鬼故事)……我越想越怕,越怕越不要命地蹬车,虽说是冬天,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眼睛的余光都能看得见我领口处向上冒出的热气,额头上的汗珠时不时地滚到嘴里,味蕾体会到了淡淡的咸味。大约骑行到江阴璜塘北边的一个小村落,一个在井边洗菜的大娘冲着我惊呼起来:“哎哟,不得了,江北人你快下车。”我吓了一跳,猛地把车刹住,愣愣地站在离大娘三五米的地方不知所措。大娘见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大声补充道:“你看看你眼门前全是血,快过来,我来帮帮你。”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胸襟,发现已被热乎乎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估计是我这几天过于劳累,今天骑车时间又过长,用力也过猛才导致我鼻腔大出血,我还一直以为是汗水呢。见出了这么多的血,我也被吓蒙了,大娘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扶住我,我顺势将自行车斜靠在马路边的一堵墙上,大娘搀着我来到井边让我躺下,随后吊上来一桶井水,用手掌蘸着一次又一次轻轻敷拍着我的额头,以此达到降温止血的目的。然而,十多分钟过去了,止血效果依然不是十分明显,大娘有些急了,扯着嗓门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快点过来。”大娘老伴分分钟就赶到,大娘吩咐他快回家拿点棉花来。老爷子旋即从家中取来了棉花,老两口很快把我的两只鼻孔堵住,并继续往我额头上敷井水,还别说,这土办法还是比较灵验的,不大一会儿,在素昧平生、爱心满满的老两口的全力救助下,鼻血终于止住了。
告别了大娘大爷,跨上自行车缓缓地向家的方向进发,耳畔回响着临别时大娘大爷一遍又一遍的叮咛:“孩子,回家途中要慢慢骑,千万不要太使劲,防止再流血。”
这天晚上快十点钟,我终于到家了。母亲知道我今天应该会到家,但没想到这么晚才到,看得出她的内心是惴惴不安的,她没有睡觉一直在等着我。油灯下,我把第一次“跑单帮”的境遇跟母亲一五一十地说了,母亲心疼不已,搂着我哭了,我也哭了。事后盘点,这次“跑单帮”贩鸡蛋,吃苦受累不算,还赔了16.5元,但母亲一点也没怪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