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长沙，“屈贾之乡”“楚汉名城”“潇湘洙泗”，从前与无锡、芜湖、九江并称中国四大米市，如今还是时尚的媒体艺术之都、网红城市，好玩的去处无数。其中，最让我流连的要数太平老街。

湖南的秋天，温润的暖风吹得游人醉。柑树、橘树、桂花树和着湘江的风，带着馥郁的香气，拂过沧桑的老街。老街的中心，是太傅里贾谊故居。打开心绪的伞，徜徉太傅里，能听见先贤深情的长吟、后世无尽的咏叹。这里，原名濯锦坊，相传屈原流放期间曾在此濯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到了公元前177年，因汉代政论家、文学家贾谊担任长沙王太傅，又名太傅里。

想起中学时代背诵过他的杰作《过秦论》，拜谒贾谊故居是必须的。一丛幽篁前，一口两眼水井，深不见底，涟漪微微激起的波光，犹如它主人的眼神一样清冽深邃。北魏郦道元《湘水记》载：“贾谊宅中有一井，谊所穿，极小而深，上敛下大，其状如壶。”2000多年岁月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为之怀念与凭吊。唐代诗人杜甫来到长沙，曾写过一首题为《清明》的诗，中有“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之句，后人便称此井为“长怀井”。后来题咏者不绝，有韩愈、贾岛、杜牧、李商隐、刘长卿……

井边，还有贾谊坐过的石床。他来这里有一肚子的积郁，想起沉在汨罗江里的屈原，写下《吊屈原赋》，“……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有天夜长枯坐，一灯如萤，却听得扑剌剌一声，窗外飞进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是恶鸟，他作了《鵩鸟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凶吉同域”，沉郁中又投射出生命的达观与通透。

深宅的檐头生出了苔色，连树上的鸟儿，都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闲淡，像一首久远的歌谣，于时光深处轻轻吟唱。因了屈原、贾谊，太平老街的长度，也不再是三百多米，而是悠悠两千载。一条文脉过来，醇厚得就像街上雨洗过的麻石一般鲜明。

院内是经世的学问与诗文，而院外，则是热火朝天的人间烟火气。从“挤密阿密”的人潮，便知 “文和友”长沙油炸社的臭豆腐与火宫殿的同样无法抗拒。烟火升腾，滚烫的油锅如试炼场，烈焰如歌，香气四溢。看那翻腾着的食材，不只满足口腹之欲，更是追逐热烈人生的滚烫灵魂。分毫不差地把握火候，辅之以秘制配料，成就炸物的馥郁浓厚。“一炉旺火，鼎沸豪情，成就滚烫人生；起伏之间，张弛有度，纵观人间百态。”不愧是“屈贾之乡”，连门前的广告语都令人激赏。又一家“老口子”的摊子，也有一手绝活。一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不停地搓捏着米粉团，压扁、入锅、嗞嗞作响，浮起、出锅、入铁网上沥油、装碗，用多少料、放多少糖、烧多大的火、炸多久，尽在师傅的调控中。这就是著名的湘风小吃——糖油粑粑。光是看，就让人垂涎欲滴：光亮、细腻、圆润、丰满、柔嫩，吃起来自是“湘”当有味——甜蜜蜜、热温温、软糯糯的，且带浓郁的桂花香气。后来有天在火宫殿听说，在长沙吃臭豆腐是品历史文化，而吃“性感的糖油粑粑”则是品青春生活。我想，长沙人吃出这种情调，真是食中寻乐，远超捕食充饥的境界。

酒香氤氲，引人纷至老戏台边的“承源百年古酒馆”。“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橙黄色的灯影下，纯酿的米酒——原味、荞麦、肉桂、玫瑰、茉莉、桂花、菊花甜糯酒……营造着令人不醉不归的倾城之欢。街上，排长队买奶茶的摩肩接踵，店面多为“茶颜悦色”。路过小神闲茶馆门口，两个小情侣捧着奶油堆雪的幽兰拿铁，操着东北话，兴奋地说：“太好了，终于喝到了传说中的茶颜悦色啦！快！拍照，发朋友圈哦……”这让我想起网上的一个调侃：“这个国庆长假，我在朋友圈里去了42次长沙。”有人说，游客在朋友圈晒打卡的频率，决定了这个城市是否够资格扛起“网红”这个贴标。显然，长沙是满满的够格了。

太平粮仓、乾益升粮栈、利生盐号、洞庭春茶馆等一爿爿老字号目不暇接，一家家不知道年代的银器、书画、古玩、黑茶、捶糖等店铺引人驻足。银饰店的师傅，淬火着日子里的酸甜苦辣，用心传承着祖辈留下的技艺。望城剪纸，一刀一剪穿插纠缠，意象万千，心手相忘的娴熟技艺赢得阵阵喝彩。

老秤店的一杆人体秤，形似藤编竹篮，引得游人惊叹不已。75岁的非遗传承人文志飞很健谈，“人心准，秤才准，喜欢的事情就要坚持到底。”对非遗传人素来敬重的我，不由与他攀谈起来。谈起做秤，爽朗的他如竹筒倒豆：13岁跟父亲学习做秤，15岁出师。从安化来闯长沙，于20世纪80年代末，把自家的杆秤店搬到太平街上，任凭岁月更替，只专注在店内刨、打、钻……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如是匠心让人感怀。算结缘吧，我选了一杆戥子秤留作纪念。

从紧挨秤店的小巷子进去，别有洞天，是网红打卡地——太平里文创社区。老旧的糖酒厂重生了，衰落中生长了新的故事。一楼的前行美术馆，楼上的人文咖啡馆、独立设计工作室、非遗体验馆、失恋博物馆、潮玩打卡点等，别出心裁的“洋意子”迭出，有一群“好抖抻”的年轻人在玩剧本杀。

绵延千年的太平老街集探古、寻味、创新于一身，从中可以看到一座城；一座城，可以说浓缩在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