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饥饿的表现主义

——读庞余亮《小糊涂》有感

◎低眉

饥饿的人,剩余的人,无用的人,多余的人,没有力气的人,不被信任的人,被遗忘在村庄的人。没心没肺的人,假装不生气的人,被大雾的长舌头圈走过的人,身穿“伤痕迷彩服”的人。等待枪决的囚犯。一只在黄泥瓮里哭泣的大癞蛤蟆。一个控制不住喉咙里“呱呱呱”叫声的人。

他是谁?他是笨孩子,馋孩子,哭孩子。胆小鬼,咬人狗。狗牙齿,淌猫尿。神秘人。

他是小冤枉、小虫子、小犟牛、小野兔、小笨蛋、小吹牛、小奸臣、小瓢虫、小哑巴、小气球、小傻瓜、小败家子、小阴谋家。

一个比麻雀还讨嫌的孩子,多嘴多舌的孩子,被关禁闭的孩子,固执的孩子,时刻准备被大人惩罚的那个缩头缩脑的家伙。饥饿妈妈生出来的大肚皮儿子,消化能力厚颜无耻。

一个被新鲜菜籽油香出过眼泪的人。被大雾的长舌头当成一粒饭甩走过的人。

他是谁?他是这个穷家的第十个孩子,剩余的小拇指头。小八癞子,小三子,老害。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小瓢虫。会装死的小瓢虫,一动不动。

黄泥瓮是他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停在黄泥瓮口的油灯的光,好像一块透明的薄烧饼。

他的舌头是一条龙。他常退回到自己的小国家,母亲收容了他九个月。做好这只特大号的黄泥瓮后,它就从没被喂饱过,总不懂事地张着大嘴巴。

一生下来他就是一个有仇人的人。他的仇人也是他的师傅。他的仇人师傅常常这样叫他:“小笨蛋,小笨蛋。”

碎米粉疙瘩们在仇人的喉咙里滑滑梯。

他是梅雨中像冒泡一样唱歌的小孩。这小孩期待有一个“神仙”能吹活他的“板凳狗”。

他是懂事的小猪一样懂事的小孩,期待大表扬的泥孩子,没有被表扬的泥孩子。

他的肚子里有一碗神秘的肉汤饭。他能够闪电般吞下“玉斧头”。他看见快乐的水滑下草垛,他是秘密的幸福的“乌麦皇帝”、游弋麦田里的黑蝌蚪、阳光油漆中游动的小黑鱼。

他是剩下的。空了好多年。饥饿的黄泥瓮,发出空空的回响。一圈一圈,荡漾在源自平原的童年里。荡漾在读者脑海中。

蜷在黄泥瓮里的事物,自己还原自己,成一只蛋。

他后来自己生下了自己。在黄泥瓮里。像一只小寄居蟹。他是一个哪吒,剔骨还父。用文字重塑肉身,把童年活了一遍又一遍。每活一遍,就蜕一层壳,就重生一次,就再一次成长。

他是庞余亮。

母亲糊好了黄泥瓮,庞余亮也糊好了自己的黄泥瓮。

其实主题石破天惊。饥饿,一块石质的普罗米修斯,永远滚动。这本书内在蕴含的东西,极具批判性。

他为什么要不断地证明自己?为什么要讨好父母?因为他想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儿;因为他不断被虐待,他在努力逃避。

为什么黄泥瓮会成为他的母亲?

当生活只为一口吃食奔命时,当生活只剩找吃的,人就物化成一口黄泥瓮,还不如一只黄泥瓮呢。

没有吃的,也没有爱的气力。实在是没力气爱了。黄泥瓮一样的穷和饥饿,空口朝天,不停吃,不停吃,吃木了,吃麻了,哪里还有爱了啊,空了、瘪了。

黄泥瓮于是成了小糊涂的另一个母亲,不停喊饿,也不停喂饱。绝不只是童年和母亲。无法记叙的饥饿,其实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为什么会饥饿?没有追问,也不必追问。读者自会追问。所有的表现,都是饥饿的表现。《小糊涂》,饥饿的表现主义。多年后,平原不再饥饿。空空的黄泥瓮仍在喊饿。麦地上盘旋的回声里,这个人在不停地出生。他最终生出了那个不再喊饿的自己。

我看见,那个穿了一身伤痕迷彩服的孩子。打着摆子,抱着头,老鼠一般逃窜在一串夏天的咒骂和桃枝鞭子的暴雨里,向一只闪着釉光的黄泥瓮奔去。

2024-04-18 ——读庞余亮《小糊涂》有感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70094.html 1 3 饥饿的表现主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