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在史诗尽头寻找被遗忘的童年

◎桑淼

前些时日,关于“供销社‘重出江湖’”这个话题一度在微博热搜榜上居高不下。与之一同席卷而来的,是几代人有关供销社的记忆碎片。我曾在少年时读过林徽因的《城南旧事》和萧红的《呼兰河传》,那时也曾想过日后定要为我的家乡树碑立传,而坝上白杨树荫蔽着的那间供销社的老房子,就是这部传记的开始。

(一)

我生于雨水丰沛的北方坝上一隅,母亲说生我那年,滂沱大雨灌注着村南的百亩黍麦田,家门口的那棵白杨树在风雨里挺立如磐。当如注的雨水顺着供销社房檐上的横梁倾泻而下时,总能看见深蓝色卡车的影子疾驰掠过,在模糊的窗户外边形成了一道长长的弧线。老杨树墨绿的枝丫、被雨浸湿的窗棂、雾水中飞奔的人们……当这些景象落在孩童澄澈的瞳孔里时,就成了无比新奇的存在。

或许在当时仍称为“供销社”已不太确切了,那是父辈、祖辈们才有的集体回忆。在我出生后,正赶上市场经济发展的改革期,当供销社的地位被明显边缘化后,父母选择了承包经营,于是就有了我幼年时生活的那段场景。

我的童年是生长在糖果篮子和点心铺子里的。在村子里仅被承包的几家供销社里,我家的小卖店最大。孩童时的攀比大多源于零花钱的多少和拥有零食的程度,于是当我拿着吃不完的辣条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时,便成了同龄人眼里最“富有”的人。

逢年过节应该是家里最忙的时候,有时候爸妈忙不过来,就要从老家叫舅舅、姨姨们来帮忙。从油盐酱醋到鲜肉时蔬,从针线布匹到棉花衣物,几个不大的柜台里塞满了各种年货。人最多的时候,我就负责站在小板凳上守着冰箱,向柜台里的妈妈汇报人们需要购买的货物。

除了年节,其他时候小卖店则显得安静许多。大多是农忙过后的人们来买些食物当晚饭,或是村子里的老人时常过来转转,给家里的小孙子带一包糖果。有时候上学路过的学生,则会到柜台里拿五角钱的硬币换一个拼音本……这样的日子似乎过了许多年,我坐在供销社门前的那块石牌上数爬过的七星瓢虫,在老白杨枝叶间的罅隙里听过了许多场风雨。我隐约能感觉到家里的小卖店越来越冷清,当越来越多的购物商场拔地而起时,属于供销社的辉煌时代终是一去不复返。

(二)

除了爸妈,外公也是供销社一员。这个从19岁起就离家打拼的倔强老人,似乎一生经历的风雨更是与供销社的兴衰有着难以割舍的牵绊。

外公所在的时代对于农村供销合作社的重视程度,要远远比母亲那一代人更甚。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供销社几乎能包揽人们大部分的日常所需,家里小到缺盐少醋、针头线脑、煤油手套,大到做衣服的蓝布和生产用具,都得到供销社才能买到。那时候,装满应有尽有货物的三尺柜台,就是很多人心中的购物天堂。

听妈妈讲,外公曾是供销社销售部主任,那时他年轻干练,能将偌大的部门管理得井井有条。几经升降,几经调任,外公不知为供销社带出了多少新人,将半生光景都奉献给了身边的几尺柜台。

似乎那个年代里,供销社的职务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我曾在妈妈的相册里翻到过外公年轻时的照片:崭新的白衬衫,胸前别着蓝色钢笔,那般英姿勃发的模样,仿佛也能让我一眼望见那个时代里曾有过的种种热闹景象。

于是外公也想当然地将他的孩子们送进了供销社。在这个地方,母亲学会了打算盘、整理票据、清点货物,她心思细腻,做事认真,几个月下来,就能从手忙脚乱做到有条不紊。母亲和我说起她的这段回忆时总是含着笑的,那也是她的青春吧。

可惜好景不长,母亲成了市场改革中的第一批下岗工人。属于一代人的历史已经落幕,而另一代人的历史却正在翻开。门前生长着巨大老杨树的那间房子,以及刻满斑驳划痕的货架柜台,就成了我们新的情感联结点。

(三)

村子里的许多年轻人都离家了,本就安静的村庄仿佛只剩下草木的声音,城镇里会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会有更加精美的超市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似乎一切都已成为时代变迁的征兆。终于,窗外的白杨树还未来得及长出新叶时,我们一家也搬离了这间生活了很多年的老房子。

关于供销社的故事似已走远,但我依然能从身边的许多事物变化中看到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新家门口超市前未拆迁的石牌旧匾、偶然从街头买到的糖果冰棍,甚至历史课本关于合作社经济的插图……

当年和母亲同一批下岗的工人们都已到了退休年纪,后来的他们依然扎根在各行各业里,建设脚下这片土地。听说那个小村庄已被翻新,除了草木和风雨,还有坚实的砖瓦房和年轻的血液。时代总在不断变化,我在关于供销社的记忆里找寻童年,也在市场的经济变迁里窥得了偌大农村的零星一角。

我把“供销社‘重出江湖’”的新闻转发给母亲看,链接里面的一句话让我潸然泪下:“并非回归,而是始终不曾离开”。部分转型期的合作社经营模式终归成了市场改革的产物,但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价值上来说,它都始终在惠利民生、稳定物价、调控物资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成为几代人乃至整个时代命运的缩影。

我试图从母亲的白发和皱纹以及外公佝偻的身躯中拼凑出两代人的编年史,在故乡深处寻找远去的童年,书写生命的来路与去处。我再也不是那个坐在老旧的石牌上数七星瓢虫的孩子了,但我时常还会想念幼年时生活过的那间老房子,想念我看过的花和听过的雨。不知道窗外的那棵老白杨是否还能吐出新芽,是否还能在年复一年淋漓雨水中依然屹立于坝上一角。

2024-04-27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70964.html 1 3 在史诗尽头寻找被遗忘的童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