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汽车在夜色里疾驰。黑暗，淡墨一般在夜晚的腹地晕染。柏油摊铺的高级公路，剑一般插入大地。

道路两旁的土地，袒露出自己的心脏。土地沉默，如羊，如兽。羔羊沉默温柔，野兽沉默勇敢。它们都是土地。土地在疾速地后退。

夜色里的大地，跳动着灯火的心脏。头顶的风车掀动如飞碟。风机上的红光每隔一段时间就闪一下，每隔一段时间就闪一下。

我们从风车下掠过。掠过夜色，掠过平原，掠过老家，掠过故乡，掠过自己的小时候，掠过集装箱的厂房，掠过工业，掠过滩涂的遗址。

我们在奔向小洋口。

想起这块土地，心里就疼痛。

大概是从2003年开始，如东决定在小洋口建设一个工业园区。这就是而今的沿海经济开发区。毋庸讳言，一开始它的名字叫化工园区。当时的江苏是个化工大省，而如东的工业中，化工产业三分天下有其一。如东的打算是先把散落全县的化工企业集中到这个园区，方便管理和产业升级。

我的心里是疼痛的。我的老家，要变成工厂了吗？我担心这块土地的命运，也担心我的父老乡亲。

然而我也知道，化工产品是人类生活的必需。人类已经离不开它了，人们像讨厌肠道一样讨厌化工厂。可是，人们也像离不开肠道一样离不开化工厂。

建在哪里都是建，那就建在海边吧。

二十年后的今天，曾经的咸腥之地自有另一番景象。

防海堤坚固牢实，朝向大海，像人类的肱二头肌。低处的海滩，兽一般，踞在黑暗里。冬夜的风，吹在脸上，仍是小刀子一样。咸腥的味道，往人鼻孔里钻。

这个夜晚，疾驰在老家的夜色里，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种情形在我的老家奇特地缝合：一边是洋口渔港里的海船，婴儿一样沉睡在港湾。一边是大片大片的现代工厂，烟囱、管道、钢筋、水泥、厂房、工业区。它们也在沉睡。它们辛苦吗？白天运行了一天，累不累？

钢铁也有疲惫的时候。钢铁的疲惫，叫作锈。

它们在海边，一站好多年。替人类生产，也接受海风的吹拂。

生为大自然的元素之一。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来自大地。

它们自己本身，是无意识的。它们也不像人类，有那么多的拣择。人类建造了这样的工厂，用于为人类服务。

它们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日夜运行，生产不息。

化工厂到底要不要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并且这样的肯定，是由人类给出，和工厂自己无关。

化工厂到底该如何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人类的不断求索。我希望，答案会在不断的求索中得到完善。

心疼你啊，我的故乡。我们把大地撕裂了一个伤口，又给它涂上膏药，让它缓缓愈合。那是因为人类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伤口，这各种各样的伤口需要愈合。

大地，我们的母亲！这世上所有的萌动和伤口，所有的欢爱与疼痛，都在你暗黑地母的怀抱里永安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