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养心

乡间思念

◎周群

父亲是在古稀之年被送到乡下与我同住的,在那里他与我一起生活了八年。不知不觉我也过古稀而奔八,老父虽已去世多年,但有些影像总那么深切,忘不了。

20世纪70年代初,我到离生产队30多里的某县海边学校当乡村教师,代课,每周工作6天。没有特殊情况,周六下午的第二课结束后,才能回插队的乡下家中,与老父相聚。第二天周日的傍晚,便必须告别老父,离家回校上班。在那里代课两年多,一直都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家中独老父1人,一周6天,我外出代课谋生,无法排解的思念是:年逾古稀的父亲每天怎样度过?身体可好?

清晨,他是否还披着露水,在作物成熟的麦地或稻田边挥着竹鞭驱赶鸟雀?

中午,他是否顶着日头仍在为生产队看守翻晒粮食的大场?

棉花上场了,他是否坐在棉铃虫蠕动的长长芦帘边,与农妇们一起拣选刚采摘下来的、堆积如山的棉朵?

晚上,他是否坐在光线微弱的油灯下低声叹息,思念居无定所、病弱孤苦的老妻——我那坚强而饱经苦难的老母亲,还是在思念天各一方的儿女——我和我的那些在艰难跋涉中的哥哥姐姐们?

抑或是,他已经生病,在病中度日而无人照看?

我思念病中的老母亲,遥不可及;思念老父亲,只在周末可解忧。

我骑着下乡时母亲花30元买的那辆旧自行车,沿着土路努力踩踏向前。从且镇到蔡家桥,从蔡家桥到界港桥,从界港桥再到唐家桥。晴天还好,若是雨天,车轮不时地被泥土和杂草裹挟,常常要用预备好的小棒剔掉车轮上的烂泥才能继续前行。

车颤动着身子,穿过一个个生产队,进入我落户的凌水公社十二大队第七生产队。

风和日丽之时,夕阳西下,农舍、水车棚在暮霭中静静地坐落着,村子里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散着泥土和柴草燃烧的气味,尚未收工的男女社员们还在地里劳作。

风雨交加之日,路上行人稀少。农人们大多在家中歇息,农户草屋周边,楝树和刺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颤抖,炊烟被风雨压得很低很低,狂乱地在田野里盘旋,然后飘散……

每当我走到生产队大场西边的园子码头,首先进入我视线的总是父亲的身影。

晴天,他拄着拐棍、弓着腰,却又仰着面,站在田埂边望着向北边延伸过去的小路。

雨天,他经常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立在屋舍西山墙边北望,好像要把雨丝和遮挡视线的一切都看透。即使大雨天,父亲也要站在屋檐下,扶着门墙,不时地沿着屋子的墙面向西边路上探望。

父亲在黄昏等着我回家,那已经佝偻的身影,至今还常在我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我推着车,在两边全是庄稼地的狭窄田埂上快速地走近父亲。我和父亲走进我们的家。小油灯亮了,我把父亲准备好的晚饭端上了小桌,饭菜粗淡,香味溢满了草屋、沁入了心脾。

接下来的一天,是我和父亲、父亲和我共同享用的一天。这一天很平常,虽然话不多,但很温馨,还有些愁绪。

每次回家,看到父亲等候我的那佝偻的身影,我总想,下周末我还得回来,不然,父亲该会有多失望。

而今半个世纪过去,老父也早已作古,这陈年的乡间思念却仍在萦绕,虽久远,却更深沉、更浓郁。

2024-06-25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76752.html 1 3 乡间思念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