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涧草山花一刹那

◎王春鸣

一个新的早晨,我洗好了花瓶与陶罐,注满清水,然后去镇江路菜市场,江浦花香藕摊位上的荷花已经送完,而响堂村的栀子花还没有到场。遂在暑热中怏怏而返。

之后却见到了同事大庆最新的一幅创作《欹斜虬曲间》,心花怒放。

我一向喜欢扬州人的画,郑板桥、李鱓的妙处不需多说。大庆也是扬州人,不俗,大多数作品都是高远、深远、平远的林泉高致;技巧与意境完美结合,仿佛他就是那样的一个文人:疏落、平和、逸气。当然,他也有“门前乌桕树,霜月迷行处”的问心之作,那是更动人的。

但是这一幅,虽然一眼看出是大庆的风格,却又与以往不同,不同在哪里呢?气息微妙,稍带仰视,而且构图极简:一块峭立的崖石,一棵盛放的花树而已,很明显这一次他作画时心里的东西极少极干净。只不过花有开到荼蘼的人间眷恋,差一点点就要俗艳了——因为这一树,绝对不是他从前月下雾中的花,清寒、禅意。花枝和山势,倾斜到不能再进一分的姿态,但是偏偏又稳稳地立住了。一花一石,都是竭力索求的样子,没有勾缠却有几分生死相依的缱绻。

他点簇桃花,皴染石头,画出险境里的绝美,每一笔都鲜明。而这鲜明,是立体地浮现在氤氲的背景中的,水墨冲彩,层层刷染出一个逐渐轻盈通透的空间和气场,这是一个早有准备的场景,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是混沌梦境里的清晰片段,又像嘈杂幽暗里的失眠——这一回,大庆的写意里有工笔,却不纯是技艺的融合了,他在抒情里叙事了。顺着那种混而又析之的层次感,能感觉到此景此情从他的想象当中浮现不止一次。终于风过去,尘埃落定,于是,有了此画,有了徐文长说的,涧草山花一刹那。

峭壁上的花簇艳逸,朵朵透气,枝干偶用渴笔慢写,健劲断续,点写勾勒中,每一笔都有很强的秩序感,又有纷纷的心乱。从画幅右下探进的山石里,竟依稀得见波谲云诡和绕指柔。石头和树根是用坚硬互相拥抱的,有限的空间里侧锋皴拂,淡墨擦扫,薄罩青绿,既有悬崖的孤勇强势,又有太湖石的漏透秀美。不管是在艺术作品还是平凡人间都好平常的花树山石,被大庆表达得太独特了,质感和形态完全不同的物像,竟同一种风流蕴藉。它们转折、隐遁、升华、定格又爆发……恍若口语散白与诗意唱词错落的明传奇,自有一段让人情动的抑扬顿挫。

而使之鲜明浮现的背景,其实并没有过于复杂地处理,巧在与画面主体相得益彰了。计白当黑被反过来,但是又没反透,所以渐渐有光,与天相接,成了安放肉身与放飞灵心的幻境,这个幻境是怎样的呢?——“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左上的淡白远天里,有一双几欲看不见的飞鸟的影子,牵起几丝惘然,人间的热烈,因此回落到一个灵虚淡远的境界。虚实在国画里是常见的,但这样一种独特的张力,遍布画境内外,却少有,使我看了觉得怎么也不尽兴,想因它再听一段《牡丹亭》。

其实这幅画里最妙的是几根逐渐消失在边边角角上的线条,顺笔中锋转侧锋,小斧劈旁大放逸,何等恣意畅快!原来大庆也是灵动的。这幅画就是他在深夜和清晨里兼工带写、敷色渲染的一封情书,他风尘仆仆地穿过盛夏,送给一个心里面落英缤纷的人,也是回信给孜孜以求的艺术女神,和潜心问道的自己。

我羡慕他用一支笔,把刹那变为永恒的能力。

2024-07-05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77823.html 1 3 涧草山花一刹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