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婵媛

我曾经去过重庆，没有在街头走一走，看一看重庆人自己的生活，那又似乎没有到过。甲辰五月，我随六六从武汉，途经荆州、宜昌、恩施，至重庆。第一眼见到江水边的风光一角就被迷住了。我在旅行途中，见到杂货摊上的纽扣、针线、剪刀、火柴与一把怒放的荷花在一起，那荷花把周边都点亮了。重庆就是有着荷花光亮的城市。

第一次站在重庆的街头，空气中流动着火锅味儿、烧烤味儿、各种香料的混合味儿，我一下子有了一种归属感，整个大街都在欢迎每一个不速之客。夜晚八九点行走在大街上，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你不用担心找不到吃店，店门口打着通宵营业的招牌。我们因为要寻出租汽车的店面，不急着去觅食，拐弯抹角地跑到一条巷子里，哪知已经打烊，旁边的人告诉我们，可以打电话试试。我们把门上的两个号码拨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重庆人下班后去坐馆子了，才不理会你。我们没租到汽车，看不了大足石刻，也许是天意，在重庆的博物之旅变成了慢节奏观赏。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去街上吃早餐。吃了板凳面和松针包子。板凳面是坐在板凳上吃面。松针包子是松针铺底蒸的包子。我们笑说，这个非遗有点简单，却极为有趣。大家局促地坐在那里，怕汤汁洒到身上，吃得小心翼翼。包子里有了松针的意象，似乎也有了松针的香味。吃完早餐，六六我带去逛十八梯。微雨，撑伞而行。重庆是山城，十八梯是建在山上的一条老街，橘饼坊、银耳铺、烧饼店、铜器馆、老水井，各类风物从上蜿蜒而下。行踏之间，不知哪里是起始，哪里是终结，总有错觉，山阶如一页一页打开的书，又如一层一层开放的花朵。我们走在书页里、花瓣上。

顺坡而行，到了解放路，雨渐渐大了，拐入凯旋路，有一其貌不扬的家常菜馆，老板娘在门口招揽生意，拖着长长尾音：“我家的菜好吃啰——。”我们被邀进去，六六点了藤椒兔肉、藤藤菜、蹄花汤。我在想，这样邀客人的店能好吃吗？等蹄花汤一上来，我尝了一片海带，口味不俗。再喝汤，夹起蹄肉蘸酱料，特别过瘾好吃。藤藤菜，就是空心菜，与我平时所食的口感不一样，鲜嫩清脆，最终一根不留。吃完散步回驿站午休，我留恋途中看到的十八梯老茶馆，起来后独自一人前往。茶馆很大，旧木雕、老器物点缀壁上。坐池客人不少，一位穿长衫的先生正在说书。落座，点“山城飘香”。他唱了川江号子、重庆山歌、客家山歌、小孩子山歌、走马山歌、买菜山歌、骂人山歌。唱词我不大听得懂，过江调子一起，大家会停止嗑瓜子，一起跟着喊号子。这样放松而惬意的片刻竟有一种永恒的感觉。汪曾祺的“泡茶馆”，是一种无法回来的浪漫。然而，山城里毕竟还有茶馆，为旅途中的人洗去尘埃。说书先生说，以前靠天靠地吃饭，哪有什么就业问题，愿大家远离纷争，远离内卷，让生活恢复本来的样子，呈现出日常该有的美好。邻座的茶水续了一盏又一盏，杯中已无茶色，他一定坐了大半天。而他明天也必是要赶路的人。

天色将晚，六六带我去观洪崖洞。我在这里迷路了，一会儿拾阶而行，一会儿乘坐电梯，上上下下，不知山城有没有初始的“一”，我觉得都是“一”，又都不是。六六领我到江边的观景平台上，等待吊脚楼的灯光亮起。巴蜀风格的建筑群悬在山崖边，那些雕花是动人的，是这个地方的人雕刻的对这个地方的心动瞬间，可惜离得远，看不清。灯光次第点亮，一盏、两盏，缓缓地，整个吊脚楼闪亮起来。仿佛，刚刚还静止的人群也在倏忽之间流动起来。夜色逐渐浓郁，建筑群燃烧着，顿生哀愁的美感。我们从观景台撤出，行到上面看大桥。嘉陵江上的红色大桥刚好亮起，明明灭灭，闪烁不定，而另一座大桥则像一道闪电，通体发亮。又转道下行，到红色大桥上去观看吊脚楼，宛如天空之城，有一种幻灭感。嘉陵江水映照着岸上的建筑，闪着玫红、冰蓝、橘黄的光晕，而江水还是呈墨色，这是重庆的底色，亦如这片曾经遭受创伤依然怀有深情的土地。璀璨是夜航船、是吊脚楼、是岸上的建筑，如此错彩镂金的美，只有重庆这座历经风雨的山城承受得起。

往回走的时候，雨渐渐停歇。街上有卖茉莉花的小摊，售卖茉莉花与珍珠穿成的手链。有流动的豆腐脑担子、挑挑肥肠担子、红糖糍粑担子。挑担人偶尔碰到，耳语一番，继续营生。各式吃店依次铺开，火锅沸腾如红色火焰。从不过夜生活的我也入乡随俗，十点钟坐在街边，喝啤酒、涮火锅。街边的夜市千灯如昼。整个重庆是喧嚣的，它的声色如海浪席卷着我。这里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我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声浪里，心，反而安静了。

我的心脏出现不适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每天夜里睡觉听见心脏的跳动声，甚至觉得它要跳离身体，令我无法正常入眠，后来发展到白天静下来也能听见心跳。心神不宁成了我的生活常态。我的痛苦少有人知晓，因为神色如常。有一天，去风铃轩有事，与一位画家聊天，他说，你气色很好啊。我告诉他，一直受到心跳的困扰。他竟幽默地说，你这个人很静。言下之意，人静，才听得见心跳声。其实，更静的，是这座城市。到了夜晚，大家下工都归家了，关起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做家务、做手工、画画、写字、刻木剑。还有人在家里建个图书馆，做编目的事。而我居住在荒郊野岭，这里更为安静，有不会说话的山和树。在这样宁静安逸的环境里，我的心脏出问题了。起初决定出门旅行，我很害怕，怕劳乏使我的心脏不堪重负，随身带着救心丸、保心丸、辅酶等各种药。旅程开启后，只想到吃美食，吃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重庆是旅途的第二站，在周遭的喧哗与鼎沸中，我无法关注到自身心跳。心，反而回归到正常的频率与轨道。

我也不知为何在极为平静的城市中，无法彻底放松自己，逃离心脏的干扰。而甚嚣尘上的重庆，却忽然医治好了我的心脏问题。也许，看起来人声鼎沸的城市，它的精神内核是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