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沉沉夜深里的雨滴繁冗,被一种类似竹竿敲铁棚的声音弄醒,以为出了什么事。天啊,外面又开始下雨了。正是积攒的雨水滴在不知谁家雨棚的声音。这么响!像一个发怒的人。推开窗户,雾气蒙蒙里扑鼻而来森林的蘑菇味道,连忙关了窗。这味道,又仿佛是从前的牛汪塘。顿时就灰了心,分明仍是该死的梅雨。季候已是大暑,据说不久就立秋。这时候下雨,连个雷都没有,还是雾一样绵绵的,软得像一锅拌含着小剂量硫酸的雾,带有龌龊的野心。分明是要把人慢慢闷死,炖死,一点点腐蚀死。可笑外面的风,还发出冬天才有的呼号。没有哪年是这样的。淅沥淅沥,淅沥淅沥……天地呈现为一张老妇无声蠕动的嘴巴,啰唆到令人生厌。我怕这个老妇,闭上眼睛,把她关在门外,纯粹是出于本能……
梅雨是我一生的阴影,尘埃是我一生的敌人。我想离开平原,去没有这两样物事的地方。那我何时动身呢?何时动身都不能够抵达。没有梅雨和尘埃的城市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谁也不能够抵达一座看不见的城市,抵达一个从未存在的地方。
也就只能,耐心地忍受。耐心地睡去,在午后。把自己关在歌声里。《悠悠岁月》是安妮·埃尔诺写的,有了耳机后,他们活在音乐里。音乐是一座房子,房子里有星光,有河流,有月色,也有温柔晚风。音乐的房子是敞开的,也是密闭的,进出随意,来去自由。
岁月长河,纷繁终寂寞。淘尽浪花千万朵,有你也有我。深情凝眸几多,雨露滋润几多,星辉斑斓几多,尘缘牵挂几多。爱已过,梦已过。昨日春满园,今夕花又落。叶凋零,花又落。缘来有因果,缘去无对错。
这歌词太好了。一般人写不出来。一个叫许冬子的人写的。我不认识许冬子,但我认识这歌词。一直听到落泪,反复循环,反复落泪。缘来有因果,缘去无对错,我只是宇宙时间里的一粒沙啊。生活的一切都是缘,缘就是时间的编程。你都是一个方程式了,你还在漫漫长路上求解,来去都不执着罢。答案不执着,求解亦不执着。
这歌里有道。这道,是历经千帆才得领悟的一河长天。不经历纷繁寂寞的变换,怎能写出这样的歌。淡淡的惆怅里淡淡的释然,淡淡的释然里依然有淡淡的惆怅。
沉沉的午梦,听着这样的歌子。梦也绢纸一样的,薄如蝉翼,泅着淡淡隐现的水痕。梦里的青春岁月,都现在眼前。
于是去访问,刚刚出现在梦里的少年时候的人。得到的教导是要坚定地修行。如果不修行,就会一辈子都活在黄梅天。而且沉迷音乐也是不对的。沉迷,沉就是向下的,迷就是痴。
推荐我念《金刚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释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我得到的想法是活着就是在持钵,人人有人人的舍卫大城,次第行乞就可以了。今天我行乞,得到的是雨季,那我也欢喜地受了吧。
